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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回 泰山庙于冰打女鬼 八里铺侠客赶书生

  词曰:请秋节,枫林染遍啼鹃血。啼鹃血,数金银两,致他生绝。

  殷勤再把侠客说,愁心姑且随明月。随明月,一杯将尽,数声呜咽。

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右调《忆秦娥》

  且说于冰被那文怪鬼弄了半夜。天明出来,日日在山溪中行走。崎崎岖岖,绕了四五天,方出了此山,到了一大沟内;中间都是沙石,两边都是层岩峭壁。东首有一山庄,问人,名为辉耀堡,还是通京的路。他买些酒饭充讥,不敢往东走,顺着往西走。行了数日,已到山西地界。他久闻山西有座五台山,是万佛福祥之地;随地问人,寻到山脚下,遇着几个采樵人,问上山路径。那些人道:“你必是外方来的,不知朝台时令,徒费番跋涉。此地名为西五台,还有个东五台,两台俱有胜景,有寺院,有僧人;每年七月十五日方开庙门,到八月十五日关闭朝台,男女成千累万不绝。如今是九月中旬,那里还有第二个人敢上去?况里边蛇虫虎豹、妖魔鬼怪最多,六月间还下极大的雪,休说你浑身通是夹衣,就是皮衣也保你冻死。”于冰听了,别的都不怕,倒只怕冷,折转身又向西走。

  走了几天,一日行到代州地方,日色已落,远远的看见几家人家;及至到了跟前,不想是座泰山娘娘庙。但见:

  钟楼倒坏,殿字歪斜,山门尽长苍苔,宝阁都生荒草。紫霄圣母,迥非金斗默运之时;碧霞元君,大似赤羽逢劫之日。试看独角小鬼,口中鸟鹊营巢;再观两旁佳人,耳畔蜘蛛罗网;没头书吏,犹捧折足之儿;断臂奶娘,尚垂破胸之乳。正是修造未卜何年,摧提只在目下。

  于冰看了一会,止见腐草盈阶,荒榛遍地,西廊下塑着许多携男抱女的鬼判,半是少头没脚。正面大殿三间,看了看,中间塑着三位娘娘,两边也塑着许多侍候的妇女。于冰见是女庙,不好在中歇卧,恐怕亵读他。出来东廊下,一看见一个赤发环眼大鬼,同一个妇人站在一处;那妇人两手捧着个盘子,盘子内塑着几个小娃儿,坐着的、睡着的,倒也有些生趣。于冰看了,笑说道:“你两个这身子后边,便是我的公馆了。今晚我同你们作伴罢。”话说着,把地下土用衣襟指了几拂,斜坐在二鬼背后;再瞧天光,已是黄昏时分。看罢,将头向大鬼脚上一枕,方才睡倒。只见庙外跑入个妇人来,紫袄红裙,走动如风,从目前一瞬,已入殿内主了。于冰惊讶道:“这时候怎有妇人独来?”言未毕,只见那妇人走出殿外,站在台阶上,象个眺望的光景。干冰急忙坐起从大鬼腿缝中一看,只见那女人面若死灰,无一点生人血色;东张西望,两只眼睛闪闪灼灼的顾盼不测。少停,只见那女人如飞的跑出庙外去了。于冰大为诧异,心里想道:“此女绝非人类,非鬼即妖;看他那般东张西望光景,或者预知我今日到此,要下手我也未可知。”又想了想,笑道:“随他去。等他寻我来,再做裁处。”正想间,只见那妇人又跑入庙来,先向于冰坐的廊下一望,旋即又向那边廊下一望,急急的入殿内去了。于冰道:“不消说,是寻我无疑了。”少刻,那女人又出殿来,站在台阶上,向外一望,口里呱呱呱长笑了一声,倒与母鸡呱蛋相似,止是声音连贯,不象那样的断断续续的叫喊,又如飞的跑出庙外去了。于冰道:“这是我生平未闻未见的怪异事。似他这样来来往往,端的是要怎么?”

  须臾,只见庙外走入个男了来,那女人在后面用手推着他走,那男子垂头丧气,一直到正殿阶上坐下,望着西北,长叹了一声。只见那妇人取出个白棍来,长不过七八寸,在男子面上乱圈;圈罢,便扒倒地跪拜;拜罢,将嘴对着男子耳朵内说话;说罢话,又在男子面上吹;吹罢,又圈,忙乱不一。那男子任他作弄,就象个看不见的一般,瞪着眼,朝着天。(此处有阙文)

 

  于冰离了范村,走了两天,只走了九十余里。第三日,从早间走至交午,走了二十里,见有两座饭铺。于冰见路北铺内人少,走去坐下,问道:“这是什么地方?”小伙计道:“这叫八里铺,前面就是保德州。”于冰要了四两烧酒,吃了一杯,出铺外小便。猛听得一人道:“冷爷在这里了!”于冰回头一看,却是段祥,扯着一个骡子,后面相随着一人,骑着极大极肥的黑驴,也跳下来交与段祥牵住。于冰将那人一看,但见:

  熊腰猿臂,河目星瞳,紫面长须,包藏着吞牛杀气;方颐海口,宣露出叱日威风。头带鱼白卷檐毡帽巾,身穿宝蓝剪袖皮袄。虽无弓矢,三岔路口自应喝断人魂;若有刀枪,千军队里也须惊破敌胆。

  于冰看罢,心里说道:“这人好个大汉仗!又配了紫面长须,真要算个雄伟壮士。”只见段祥笑说道:“冷爷走了三天,被我们一天半就赶上了。”又见那大汉子问段祥道:“这就是那冷先生么?”段祥道:“正是。”那大汉向于冰举手道:“昨日段样说先生送他银子,救他性命,我心上甚佩服,因此同他来追赶,要会会先生。”于冰道:“偶尔相遇,并非义举,些须银两,何足挂齿!”说罢,两人一揖,同入饭馆内坐下。于冰道:“敢问老长兄尊姓大名?”那汉子道:“小弟姓张,名仲彦,与段祥同住在范村。先生尊讳可是于冰么?”于冰道:“正是贱名。”仲彦道:“先生若不弃嫌,请到小弟家下住几天,不知肯否?”于冰道:“小弟弟飘蓬断梗之人,无地不可伫足,何况尊府!既承云谊,就请同行。”仲彦拍案大叫道:“爽快!爽快!”又叫走堂的吩咐道:“你这馆中未必有什么好酒菜、可将吃得过的,不拘荤素,尽拿来,不必问我;再将顶好的酒拿来几壶,我们吃了还要走路。快着!快着!”于冰道:“小弟近日总止吃素,长兄不可过于费心。”少刻,酒菜齐至。仲彦一边说着话儿,一边大饮大嚼。于冰见他是个性情爽直人,将弃家访道的话大概一说,仲彦甚是叹服,酒饭后,段祥算了账,于冰骑了骡子,仲彦骑了驴儿,段祥跟在后面,一路说说笑笑。谈论段祥遇鬼的话;说到用泥娃子打倒鬼处,仲彦掀髯大笑道:“小弟生平不知鬼为何物,偏这样有趣的鬼被先生遇着,张某来得一见,想来今生再不能有此奇遇也。罢了!”于是三人一同入范村。正是:

  从古未闻人打鬼,相传此事足惊奇;

  贫儿戴德喧名誉,引得英雄策蹇追。

  

第九回 吐真情结义连城璧 设假局欺骗冷于冰

  词曰:心耿耿,泪零零,绿柳千条送客行。贼秃劫将资斧去,石堂独对

  守寒灯。

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右调《调深院》

  话说于冰到张仲彦家中,两人重新叩拜,又叫他儿子和侄儿出来来见。于冰见二子皆八九岁,称赞了几句去了。须臾,二人净过面,就拿入酒来对酌,仲彦又细细盘问于冰始末,于冰一无所隐。问起仲彦世家,仲彦含糊应答。于冰又说起严嵩弄坏自己功名,仲彦拍膝长叹道:“偏是这样人,偏遇不着我的家兄。”于冰道:“令兄在么?”仲彦道:“不在此处。”于冰已看出七八分来了,便不再问。顷间拿来菜蔬,俱是大碗大盘珍品颇多,不象个乡村人家待客的。于冰道:“多承厚情,惜弟不茹荤久矣。”仲彦道:“呵呵!酒馆内先生曾说过,我倒忘却了。”时段祥在下面酌酒,忙吩咐道:“你快说与厨下,添补几样素菜来。”于冰道:“有酒最妙,饲用添补?”段祥已如飞的去了。没多时,又是八样素菜,亦极丰洁。过了三天,于冰便告别要去,仲彦坚不放行,于冰又定要去。仲彦道:“小弟在家一无所事,此地亦无人可与弟久长快谈,先生是东西南北闲游的人,多住几时也未必就把神仙耽误,访道何患无时?”于冰道:“感蒙垂慈殷切,理合从命;但弟山野,最喜跋涉道路,若闲居日久,必致生病。”仲彦大笑道:“世上安有个闲居出病来的人?只可恨此地无好景,无好书,又无好茶饭,故先生屡次要别去;我今后亦不敢多留,过了一月再商酌,若必过辞,是以人品不堪待我。”于冰见他情意谆笃,也没得说,只得又住下。

  到一月后,仲彦绝早起来,吩咐家下人备香案、酒醴、灯烛、纸马等物,摆在院中;先入房向于冰一揖,于冰即忙还礼。仲彦道:“弟欲与先生结为异姓兄弟,先生以为何如?”于冰道:“某存此心久矣,不意老弟先言及。”仲彦大悦,于是大笑,拉着于冰到院中,两人焚香叩拜。于冰系三十二岁,长仲彦一岁,为兄。拜罢,他妻子元氏,同儿子、侄儿,都出来与于冰叩拜。此日,大开水陆荤素两席,畅饮到定更时分,仲彦叫家下人将残席撤下去,另换下酒之品。于冰道:“愚兄狭量,今日已大醉矣!”仲彦道:“大哥既已酒足,弟亦不敢再强。”立即将家下人赶去,把院门儿闭了,入房来问道:“大哥以弟为何如人?”于冰道:“看老弟言动,决非等闲人,只是愚兄眼拙,不能测其浅探。”仲彦道:“弟系绿林中一大盗也!”于冰听了,神色自苦,笑说道:“绿林原是大豪杰栖身之所;自古开疆展土,与国家建立功业,屈指多人;‘绿林’二字,何足为异,何足为辱?”仲彦摸着长须大笑道:“大哥既以绿林为豪杰,自必不鄙弃我辈。然弟更有请教处:既身入绿林,在旁观者谓之强盗,在绿林中人还谓之侠客;到底绿林中终身好,还是暂居的好?”于冰道:“此话最易明:大豪杰于时于势万不得已,非此不能全身远害,栖身绿林中内,亦潜龙在渊之意也;少有机缘,定必改弦易辙,另图正业;若终身以杀人放火为快,其人纵逃得王法诛戮,亦必为鬼神不容,那使是真强盗,尚何豪杰之有!”仲彦拍案大叫道:“快论妙绝,正合吾意!”说罢,忙到院巡视了一遍,复人来坐下,说道:“弟携家属迁于此地,已经七年,虽不与此地人交往,却也不恶识他们,每遇他们婚姻丧事,贫困无力者必行帮助,多少不拘;因此这一村人,若大若小,题起弟名,倒也敬服。日前大哥送段祥银两,弟却不以为意,不但十四五两,就是一百四五十两,好名的人与遮奢人都做得来;后听他说大哥是个过路贫人,便打动了小弟要识面的念头,才将大哥赶回。连日不肯与大哥说真名姓,定不住大哥为人何如;今见大哥存心正大,无世俗轻浮举动;又听段祥言家世,以数万金帛,娇妻幼子,一旦割弃,此天下大忍人也,亦天下大奇人!若不与大哥定生死之交,岂不当面错过?弟系陕西宁夏县人,姓连,名城璧,字君宝。我有个胞兄,名国玺;从祖父至我弟兄,通在绿林中为生活。我父母早亡,弟自十七岁,即同我哥哥做私商买卖,劫夺人财物,相识若干不怕天地的朋友。别处还少,惟河南、山东,我弟兄案件最多。弟到二十五岁,便想道此等事损人利己,终无结局,就是祖父也不过偶尔漏网,便劝我哥哥改邪归正。我哥哥一听我言,便道:‘你听虑深远,只是我弟兄两个都做了正人,我们同事的新旧朋友可能个个都做正人?内中有一两个不做正人,不拘那一案发觉了,能保他不说出你我的名姓么?况我们做了正人,不拘那一案,他们便是邪人,邪与正势不两立,不但他们不喜,还要怨恨你我无始终,其致祸反速。你今既动了改邪归正念头,就是与祖父续接香火的人,将来可保首领,亦祖父之幸也。家中现存银八千余两,金珠宝贝颇多,你可于山西、直隶避净乡村内,寻一住处,将你妻子并我的儿子同银两等物,尽数带去,隐名埋姓;你们过你们的日月,我自做我的强盗。至于你嫂嫂合我,若得终身无事,就是天大的福分;设或有事,这一颗脑袋,原是祖父生的,也是祖父自幼教我做强盗的,万一事出不测,这脑袋被人割去,或者幽冥中免得祖父罪业,也算他生养我一场。’我彼时说哥哥耋五之年,理合远避,兄弟年精力壮,理该合他们鬼混,完此冤债。哥哥道:‘好胡说!我为北五省有名的大盗领袖。诸人(见)你去了,有我在,朋友们尚不介意;我去了留下你,势必有人在遍地找我;倘被他们找着,那时我也不能隐藏,你也不能出彀,事体犯了,咱弟兄两个难保不死一处。你我的事,也没什么迟早,既动了此念,就于今日连夜出门,寻觅一妥当安身地方,然后来搬家眷起身;不但你可保性命,连你的儿子和我的儿子,都有出头日子了。’此地即我采访之地也。到家眷起身时,我哥哥又道:‘今后断不可私自来看望我,亦不可差人来送书字,叫人知道你的下落,便是在一番心机;你权当我死了一般,你干你的事,我干我的事。’从此痛哭相别,弟在范村已是七年,一子一侄倒都结过婚姻,我哥哥不知如今作何景况?”说着,眼中流下泪来。又道:“我早晚须看望一遭才好。”于冰不绝口的称赞。城璧拂拭了泪痕,又笑说道:“大哥是做神仙的人,将来成与不成,我也不敢定;然今日肯抛妻弃子,异日可望飞升。假若成了道时,仙丹少不得送我一二十个。”于冰也笑道:“你且姑俟之,待吾成道,送你两斗何如?”两人都大笑起来。又过了数天,于冰一定要去,城璧还要苦留,于冰道:“我本闲云野鹤,足迹应遍天下;与其住在老弟家,不如住在我家了。”城璧知于冰去意极坚,复设盛席款待。临行头一夜,城璧拿出三百两程仪,棉皮衣各一套,鞋袜帽裤俱全。于冰大笑道:“我一个出家人,要这许多银子何用?况又是孤身,且可与我招祸。我身边还有五六十两,尽足费用。衣服等项全领,银子收十两,存老弟之爱。”城璧至再三,于冰收了五十两。二人叙谈了一夜。次日早饭后,于冰谢别,段祥也来相送。城璧叮咛后会,步送在十里之外,洒泪而回。于冰因段样家口多,又与了他两锭银子,段祥痛哭叩别。

  于冰行了两月有余,也心无他向,由山西平陆并灵宝等地,过了潼关,到华阴县界。行至华山脚下,仰首一看,见高峰远岫,集翠流青;云影天光,阴晴万状,实五岳中第一葱秀之山也。于冰一边走着,一边顾盼,不禁目荡神移。又想着,外面如此,若到了山深处,不知更是何如。本日就在左近寻店住下。次早问明上山路径,绕着盘道,行折回环,转过了几个山峰,才过了花果山、水帘洞。不想都是就山势凿成亭台、石窟、廊榭等类;又回思日前经过的火焰山、六盘山,大概多与《西游记》地名相同;也不知他当日怎么就把花果山、水帘洞,做到海东傲来国,火焰山做到西天路上,真是解说不出。看玩了好一会。就坐在那水帘洞前歇息。觉得身冷起来,心中说道:“日前要游山西五台,身上俱是夹衣,致令空返;此番承连贤弟美情,赠我棉衣、皮衣,得上此山,设有际遇,皆连贤弟之赐也。”正坐间,忽然狂风陡起,吹得毛骨皆寒,于冰心惊道:“难道又有虎来不成?”少刻,光摇银海,雪散梨花,早飘飘荡荡下起雪来。顷刻间,万里皆白。于冰见雪越下越大,急忙回到山下,至昨晚原住店中,借火焙衣,沽酒御寒。少刻,店主人出来,笑问道:“客人回来了?遇着几个神仙?”于冰也不答。他旁边一人问道:“这位客官认得神仙么?”店主人笑道:“这位客官昨晚住在我家,说要上山去访神仙;今日被雪辞了回来,少不得过日还要拜仙。”那人道:“天地间有神仙,就有人访神仙,可见神仙是有的。”于冰忙问道:“老哥可知神仙踪迹么?”那人道:“是神仙不是神仙,我也不敢定他,只是这人有些古怪,我们都猜他是个神仙。”于冰喜道:“据你所言,是曾见过,可说与我知道。”那人道:“离此西南,有一天宁寺,寺后有一石佛岩,在半山之中,离地有数丈高;山腰里有一石堂,石堂旁有一大孔,孔上栓着大铁绳一条,直垂到沟底;铁绳所垂之处,俱有石窟窿,可挽绳踏窟而上,当年也不知是谁凿的窟窿,是谁将绳子扎在孔内。在那地方许多年,从无人敢上去。月前来了个和尚,在天宁寺住了一夜,次日他就上那石堂去,早午定在石堂外边坐半晌,寺中和尚见他举动怪异,传说得远近皆知。起初无人敢上去,只与他送些口粮,他用麻绳吊上去;近日也有大胆的上去,问他些死生富贵的话,他总不肯说究竟;他都知道,怕泄露天机。他虽是个和尚,却一句和尚话不说,说的都是道家话,劝人修炼成仙;日前我姐丈亦曾上去见他,看是神仙不是?还送了他些米,心服得了不得。客官要访神仙,何不去见见他,看是神仙不是?”于冰道:“老哥贵姓?”那人道:“我叫赵知礼,就在天宁寺下居住,离此八十里。”于冰道:“你肯领我一去,我送你二百大钱。”赵知礼道:“这是客爷好意作成我,我就领客爷一去。客爷贵姓?”于冰道:“我姓冷。”知礼道:“我也要回家,此时雪大,明日去罢。”不想次日仍是大雪,于冰着急之至,晚间结记得连觉也睡不着。直下了四日方止。到第五日,于冰与知礼同行;奈山路原是难走,雪后连路也寻不出。二人走了三天,方到知礼家。送了他一两银子,知礼喜出望外,领于冰上了天宁寺山顶上,用手指着道:“对面半山中,那不是石堂和铁绳么?”于冰道:“果然有条铁绳,却看不见石堂。”知礼扶于冰下了山,直送到石佛岩下,指着道:“上面就是那神仙的住处。”于冰见四面皆高山崇岭,被连日大雪下的凸者愈高,凹者却平,草木通白。细看那铁绳,一个个竟是铁环连贯着,约长数丈;岩上都凿着窟窿,看着着实危险。向知礼道:“你敢上去么?”知礼道:“我不敢。设或绳断,或失手掉下来,骨头都是粉碎哩!”于冰又详细审了一番,说道:“我再送你一两银子,你帮我上去。”知礼道:“冷爷便与我一百两,我也无可用力。据人说上去还好,下来更是可怕,不如回去罢!你一个读书人,那里会攀踏这些险地?”于冰也不答他,心里说道:“难道罢了不成?”于是将衣襟泄(掖)扎起,定了定心,把铁环双手挽住,先用左脚踏住石窟,次用右手倒换,已到岩间。只听得知礼吆喝道:“好生挽住绳呀!”这一声,于冰身子便乱颠起来,从新又拿主意道:“到此时,只合有进无退,惧怕徒伤性命!”于是又踏窟倒手,约有两杯茶时候,到了岩顶;扒了上去,那石岩却甚是平正,竟有四五尺宽。低头往下一望,毛骨悚然,不但知礼,连沟底也看不明白。再看那铁绳,竟是从山腰里凿一大窟窿,将铁绳横穿了过去,倒挂在下面。东边流着一股细水,西边还有四五步远,便是石堂。石堂门却用一块木板堵着,用手一推,应手即倒;向石堂内一觑,果见有一和尚,光着头,穿着一领破衲袄,闭着眼,坐在上面。于冰俯身入去,也不敢惊动他。见石堂仅有一间房,大东边放着米,西边放着柴和大沙锅、火炉、木碗等项,地下铺着一条破毡,和尚就坐在上面;毡上还有几本书。石壁三面都镌着佛像。再看和尚,头圆,口方,项短,眉浓,虽未站起来,身躯也未必高大。猛见和尚把眼一睁,大声说道:“你来了?”于冰连忙跪下道:“弟子来了。”那和尚道:“你起来,坐在一边讲话。”于冰扒起来,侍立一旁。那和尚道:“我教你坐,只管坐了,何必故逊。”于冰坐在下面。那和尚道:“你跋涉至此何干?”于冰道:“弟子抛家蓬门行,历尽无限艰苦,昨在华山脚下,访知老佛寄居此岩,因此拼命叩谒,望佛爷大发慈悲,指示岸畔。”那和尚道:“不用你说,我已尽知。”于冰道:“敢问老佛法名、宝刹?”那和尚道:“我也不必问你居址、姓名,你也不用问我的出处、根由。”说罢,磨墨展纸,写了几句话,递与于冰。于冰双手接来一看,见写得倒有几分苍老,上写道:

  身在空门心在凡,也知打坐不参禅;婴儿未产胎犹浅,姹女逢媒月始圆。搅乱阴阳通气海,调和水火润丹田;大龙铅虎初降后,须俟恩纶上九天。

  于冰看罢,道:“大真人乃居凡待诏之仙,弟子今得际遇,荣幸曷极!”说着在地下又磕了十几个头。那和尚道:“你起来!”于冰跪恳道:“万望真人念弟子一片至诚心,渡脱了罢!”那和尚道:“子欲何求?”于冰道:“弟子欲求长生大道。”和尚道:“道也者,不可须臾离也;可离,非道也。道本无形、无声,故老子有道可道,非常;名可名,非常。又言:恍兮惚兮,如见其像;依焉稀焉,如闻其声。修身者,要养其无形、无声,以全其贞(真),天得其贞(真),故长;地得其贞(真),故久;人得其长(真),故寿。”说罢,将自己的(心)一指,说道:“你明白了么?”于冰道:“真人的话,最易晓,而其所以然者,还未明白。”和尚呵呵笑道:“难哉!难哉!这也怪不得你。你想来还未吃饭?”随手指着道:“你看柴、米、火、刀、锅、炉俱全,石堂外有水,你起去做饭。”于冰答应了一声,连忙扒起,煨火取水做饭。须臾饭熟,那和尚又从米旁边取出咸菜一碟,筷子两双,着于冰坐了,和他同吃。吃完,于冰收拾停当,天已昏黑。和尚道:“你喜坐则坐,喜睡则睡,不必相拘;我明日自传你大道真诀。”说着向石壁墙上一靠,冥目入定去了。到二鼓时,于冰留神看那和尚,见他也常动静,却不将身睡倒。于冰那里敢睡,直坐到天明。次日,日光一出,和尚取过一本书来。又取出一茎香来,道:“看此书须点此香,方不亵渎神物。”于冰叩首领受。和尚见于冰点着香,说道:“你可焚香细玩,我去石堂外散步一时。这石堂口儿,必须用木板堵住,防山精野怪来抢此书。”于冰唯唯。那和尚出石堂去了,于冰忙用木板堵住门,虽然黑些,也还看得见字。于冰将香点着,插在面前,且急急掀书细看,内中多奇幻费解。看了三两篇,觉得头目昏晕,眼目暴胀起来。顷刻天旋地转,倒在地下,心里甚是明白,眼里也看得见,只是不能言语,并动手脚。少顷,那和尚一脚踢倒木板,笑嘻嘻的入来了。先将于冰扶起,把皮袄脱剥下来,又向腰间乱摸,摸到带银去处,用手掏出,打开看视,见有百十两银子,喜欢得跳了几跳。遂将他的书并银子,袋在一小搭裢内,斜挂在肩上,道:“困了许多日子,今日才发利市;是你来寻我,不是我去寻你。”又指着于冰棉袄道:“错过我,谁也不肯给你留下,让你穿去罢!天气甚冷,这皮袄我要穿去。”又指着地下铺的毡子道:“我送了你罢!”又向于冰打一稽首道:“多谢布施了!”笑的出石堂去。于冰耳内听得清楚,眼中看得分明,无如身子麻软,大睁着两眼被他拿去。直待那柱香着尽,待了一会,才慢慢的坐起,觉得浑身骨软如无,口渴得了不得。扒出石堂,觉得心上清爽些;又到东边流水处,用手捧着吃了几口水,立即身子立起来。原来那和尚是湖广黄山多宝寺僧人,颇通文墨,极有胆量;人不敢去的地方,他都敢去,常以此法骗人。适才那香是闷香,贼人亦偶用之,见水即解。于冰银两一总落在他手,喜得留下命;瓶口还有七八两碎银,未被他拿去。回到石堂,打火做饭吃了便睡。睡到次日,吃了早饭,方出石堂,手挽铁环,脚踏窟窿,一步步倒退下山底,觉得比上时省力许多,只是危险可怕之至。自此之后,心无定向,到处随缘歇卧,访问名山古洞仙人的遗迹去了。正是:

  修行不敢重金兰,身在凡尘心在仙;

  误信传言逢大盗,致他银物一齐干。

第十回 冷于冰食秽吞丹药 火龙氏传法赐雷珠

  词曰:踏遍西湖路,才得火龙相顾;食秽吸金丹,已入仙家门户。今宵

  邀恩露,此数谁能遇?苦尽甜来,方领得其中趣。

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右调《伤春怨》

  且说冷于冰自被和尚劫骗后,下了石佛岩,他也心无定向,到处访问高明。盘费用尽,又生出一个法儿:买几张纸,写些诗歌,每到城乡内,与那铺户们送去。人见他的字甚好,三五十文,或七八十文,到没什么丁脸处。游行了五六年,神仙也没遇着半个。

  一日,想道:“我在这北五省,混到几时?闻得浙江西湖为天下名胜之地,况西湖又有葛洪真人的遗迹,不可不去瞻仰瞻仰。”遂一路饥餐渴饮。过了黄河,从淮安府搭了一只船,到了扬州,看了看平山堂、法海寺,逐家士女丝弦笙歌来往,非不繁华。但他是志在修行,以清高为主,觉得无甚趣味,倒是天宁寺有几百尊罗汉,塑的眉目口鼻无一个不神情飞动,倒要算个大观。至镇江府,见金山英华外露,焦山灵秀中藏,真堪悦目怡神。后到苏州,又见了虎丘,纯象人工杂砌,天机全无;不过有些买卖生意,游人来往而已。心中笑道:“北方人提起‘虎丘’二字,没一个不惊天动地。要皆是那些市井人与有钱的官户来往走动,他那里知道山水中滋味;正经有学问的人,不是家口缠绕,就是盘费拮据,反不能品题风月,笑傲烟霞,岂不令人可叹!”后见观音山奇石千层,范公坟梅花万株,又不禁欣羡道:“此苏州绝胜奇观也!”又闻江宁等处,还有许多仙境,只是他注意在西湖,也无心去游览。

  从苏州又坐船,日夜兼行,见山川风景,与北方大不相同。虽未到山阴道上,已令人接应不暇矣。到杭州城隍山游走了一遍,看了钱塘江的潮,随到西湖,不禁大赞道:“此天下第一江山也!”他便住在西湖僧舍。起先还是白天游走,晚间仍回庙内;后来游行的适意,要细细的领略那十景风味,每逢月色清朗时候,他便出了庙,随处游行。也有带壶酒,对景独酌的时候,困疲了或在庙门外暂歇,或在树林旁边歇足,他也不怕什么虫蛇鬼怪,做了个小布袋,装些点心在内,随便充饥。来住了五六十日,他把西湖山后人历来不敢去的地方,他也走了好些。见里面也有些静修之人,盘问起来,究竟一无知识,那一日晚间,正遇月色横空,碧天如洗,看素魄蟾光照映的西湖水中,如万道金蛇来回荡漾;又见游鱼戏跃于波中,宿鸟惊啼于树上,清风拂面,襟袖生凉;觉得一时万念俱虚,如步空凌虚之乐。将走到天竺寺门前,见旁有一人倚石而坐。于冰见他形貌腌囗【月赞】,是个叫花子,也就过去了。走了数步,寻思道:“我来来往往,从来未见此辈在此歇卧;今晚月色绝佳,独行寂寞,就与他闲谈几句,何辱于我?”又一步步走回来。那花子见于冰回来,将于冰上下一观,随即将眼闭了。于冰也将花子一看,见他面色虽然焦枯,那两只眼睛神光灿烂,迥异凡俦。心中暗想道:“或者是个异人,亦未可定。”上前问道:“老兄昏夜在此何为?”那花子见于冰问他,将眼睛睁开道:“我两日夜水米未曾入口,在此苛延残喘。”于冰道:“老兄既缺饮食,幸我带得在此。”将小口袋取出,双手递与。那花子接来一看,见有十数个点心,满面都是笑容,念了声“阿弥陀佛!”连忙将点心向口中急塞,顷刻吃了个干净。笑向于冰道:“我承相公救命,又可再活两天。”将布袋交与于冰,口里说了声“得罪”,把身子往下一倒,就靠在石头上睡去了。于冰笑道:“饱了就睡,原也是快活事。”随叫道:“老兄且莫睡,我有话说!”那花子被叫不过,说道:“我身上疲困得了不得,有话再遇着说罢。”说着又睡倒。于冰道:“老兄不可如此拒人,我要问你的名姓。”那花子只不理。于冰用手推了他几推,只见那花子怒恨恨坐起来,说道:“我不过吃了你几个点心,身子未尝卖与你,你若此囗咶噪我,与你吐出来何如?”于冰道:“我见台驾气宇异常,必是希夷曼倩之流,愿拜求金丹大道,指引迷途。”那花子道:“晓得什么大道小道,你只立心求你的道去,那金丹大道自然会寻你来。”说罢,仍旧睡去。于冰听了这几句,越发疑他不是等闲之人,于是双膝脆倒,极力用手推他,说道:“弟子撇家弃子五六年有余,今日好容易的遇着真仙,仰恳怜念痴愚,明示一条正路,弟子粉骨碎身也不敢忘老师的惠典!”那花子被缠不过,一蹶劣坐起来,大怒道:“这是那里的晦气!”用手在地下一指道:“拣起那个东西来!”于冰随指看去,是个大蛤蟆,拾在手里一看,已经破烂,里边有许多虫蚁在内;腥臭之气比屎也难闻,又不敢丢在地下,问那花子道:“拣起这物何用?”那花子大声道:“将他吃了便是金丹大道!”于冰听了,半晌说不出话来。心里打算道:“若真正是个神仙,借此物试我心诚不诚,但是终身造化;假若他借此物耍笑我,我就岂不白受一场秽污?”又想道:“世上那有个轻易渡人的神仙!就便是他耍笑我,我就吃了,上天也可以怜念我修道之诚。”随即闭住了气,口对着蛤蟆一咬,起初还有些气味,自一入口,觉得馨香无比;咽在肚内,无异玉液琼浆,觉得精神顿长,面目分外清明。吃完,只见那花子大喜道:“此子可教矣!”笑问道:“子非广平冷于冰,号不华者乎?”于冰连忙跪倒,顿首道:“弟子是。”花子道:“吾姓郑,名东阳,字晓晖。当战国时,避乱山东劳山,访求仙道,日食草根树皮八十余年,得遇吾师东华帝君,赐吾大丹一服,通体皆赤,须眉改易;又授吾丹经一卷,道书三十篇,吾朝夕捧读,极力研求,二年后始领得其妙旨。于是仗离地之精,吸太阳之火,复借本身三昧,修炼成道。上帝命仙官仙吏,召吾于通明殿下,奏对称旨,敕封我为火龙真人。我看你向道虽诚,苦无仙骨,适才死蛤蟆乃吾炉中所炼换骨丹也。四九之日,即可移骨换髓,体健身轻,抵三十六年出纳工夫。你才说金丹大道,微渺难言,你可坐在一旁,听吾指授。”于冰跪扒了半步,痛哭流涕道:“弟子尝念赋质成形,浮沉世界,荏苒光阴,即入长夜之室;轮回一坠,来生不知作何物类,恐求一人身而不得。因此割恩断爱,奔走江湖;奈茫茫沧海,竟不知何处是岸。今幸睹慈颜,跪听犹恐无地,尚敢坐领元机耶?”真人点首至再,因教谕道:“吾道至大,总不外‘性命’二字。佛家致虚守寂,止修性而不修命;吾道立竿见影,性命兼修。神即是性,气即是命。大抵人体好清,而心扰之,人心好静,而欲牵之。诚能内观其心,心无其心;外视其形,形无其形;远观其物,物无其物。三者既悟,唯见于空。观空亦空,空无所空,所空既无,所无亦无,无无亦无,湛然常寂。盖生者死之根,死者生之根;有动之动,出于不动;有为之为,出于无为。无为则神归,神归则万物云寂。不动则气泯,气泯则万物无生;耳目心意俱忘,即象妙之门也。故对境忘境,不沉于六贼之魔;居尘出尘,不落于万缘之化。须知神是气之子,气是神之母;如鸡、卵不可须臾离也。你看草木根生,去土则死;鱼鳖水生,去水则死;人以形生,去气则死。故炼气之道,以开前后关为首务;二关既开,则水火时刻相见,而身无凝碍矣。当运气时,必先吐浊气三口,然后以鼻尖引清气一口,运至关元;由关元而气海分循两腿,下至足涌泉;由涌泉提气而上至督脉,由督脉而泥丸,由泥丸而仍归于鼻尖,此谓‘大周天’。上下流行,贯串如一,无子午卯酉,行之一时可,行之一昼夜可,行之百千万年无不可也。此中有口诀,至简至易,彼老死参同契等书者,究何益哉?”随向于冰耳边授了几句话,于冰心领神会,顿首拜谢。又云:“金丹一道,仙家实有之。无如世俗烧炼之士,不务本原,每假黄白术坑人害己;天下安有内丹未成,而能成外丹飞升者?故修炼内丹,必须采二八两之药,结三百日之胎,全是心上工夫;坐中炼气,吞津咽液,皆末务也。只要照吾前所言行为,于无中养就婴儿,阴分添出阳气,使金公生擒活虎,姹女独驾赤龙;乾夫坤妇而媒嫁黄婆,离女坎男而结成赤子。一炉火焰炼虚空,化作半丝微尘,万顷水壶照世界,形如一粒黍米;神归四大,乃龟蛇交合之乡;气人四肢,正鸟兔郁罗之处;玉葫芦进出黄金液,红菡茗开成白玉花;际此时超凡入圣,而金丹大道成矣。然此时与你言,你也领不出来,必须躬行实践,进得一步,方能晓得一步也。虽如此说,而密窍亦不可不预知矣。”遂传与安胎采药,立炉下火之法,于冰一一存心苦记,领受仙言。真人从身边取出小葫芦一个,又木剑一口,付与于冰道:“此葫芦亦吾锻炼而成,虽出于火,却能藏至阴之气物。你可到明年八月间,去到湖南安仁县城外柳家庄,乃妖鬼张崇等作祟之地。”遂说与如何收法。又道:“你若得此,总不能未动先知,而数千里内外事,差伊等打探,亦可明如指掌。木剑一口,长不过八九寸,若迎风一晃,可长三尺四五。此剑乃吾用符咒喷囗噀,能大能小,非干将莫邪之类所能比其神化也。授你为异日拘神遣将逐邪之用。”于冰顿首收谢。真人又道:“我每知你山行野宿,固是出家人本等,奈学道浅,一遇妖魔、厉鬼、虎豹、狼虫,徒伤性命。”又从怀中取出一物,圆若彩球,红如烈火,大小与丸相似,托在掌内,旋转不已。真人道:“此宝名为雷火珠,系用雷屑研碎,加以符囗箓,调和为九。吾日日吸太阳真火,并离地枣木贮于丹炉之下焚烧,合此三火。锻炼一十二年,应小周天之数,方能完成。吾实大费辛勤。此宝不但山海岛洞妖魔经当不起,即八部正神、普天列宿被他打中,亦必重伤。用时手掷去,便烟火齐响,如同霹雳,以手招之即回,真仙家至宝也。汝须小心收藏!”于冰欢喜过望。真人又道:“昔吾东华初遇时,止授我火丹一丸,修道书十三篇,风火剑二曰;今我初遇你,即付以至宝,皆格外提拔。本拟再迟三五十年度你,因你以少年大富户能舍割妻子,又怕你山行野宿为异类伤了性命,故早度你几十年。吾门下还有几个弟子,有列大仙位者,有相随一二千年成地仙者,他们那一个能得我如此青目!”于冰连忙顿触有声。真人又道:“明年收伏张崇后,还有一事用你了决,临期我自遣人助你。你从今后,要步步向正路走,若一事涉邪,我定用神火焚汝皮,迅雷碎汝骨,决不轻恕!汝宜凛之,慎之!”说罢,将地一指,地裂开;一纵,真人身入缝中,其地复合。于冰欣羡道:“我将来有些(此)神通,也就足矣。”于是对着那大石,诚诚敬敬拜了四拜,然后坐下,将真人秘授的口诀并修炼次第,从头暗诵,一字不差,方才起身。正是:

  抛妻弃子几多年,风雨饥寒亦可怜;

  受尽苦中无限苦,今宵始得结良缘。

第十一回 伏仙剑柳社收厉鬼 试雷珠佛殿诛妖狐

  词曰:剑吐霜华射斗牛,碧空云净月当头。几多磷火动人愁,雷珠飞去,

  二鬼齐收。何处红妆任夜游,片言方罢,复动戈矛。相随佛院未干休,妖狐从

  此毙,自招尤。

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右调《散天花》

  话说于冰自火龙真人秘传道术之后,也无暇看西湖景致,就在西湖后山寻了个绝静地方,调神炼气,演习口诀,已一年有余。因想起火龙真人吩咐的话,此时已是七月半头,还不到安仁县更待何时?一路坐船到湖广,舍舟就陆,入了安仁县交界。逢人访问,才知这柳家社在安仁之东,离城还有八九十里;直至过午时分,方才到了。

  不想是个小去处,内止有五六十家,于冰拣一老年人问道:“此处可有客店没有?”老人道:“我们这里没有客店,若要暂时住宿,你从这条巷一直往西,尽头处有个豆腐铺,他那边还留人住。”于冰依言到了铺内,见是一明一暗两间草房,内中有几条大木凳,余系缸坛、小磨、碗碟之类,内有个老汉看着后生磨豆腐。于冰举手坐下,身边取出十文钱来,放在桌上。那后生知是要吃酒饭的,随即取来一壶烧酒,又拿一碟盐水调豆腐来。干冰问道:“贵铺可留人住宿否?”那老汉代应道:“敝县老爷法令森严,我们留的都是本地熟识人,生客不敢留住。”于冰道:“我是北方人,因有一朋友约在此地相会,欲在贵铺住一夜相守,不知使得使不得?”老汉道:“若是住一两夜,也还使得。”于冰又回了他两大碗米饭,找给了钱。到黄昏时候,见家家都关门闭户,街上通没人行走;又见那后生也急忙收拾板壁。于冰道:“天色尚早,怎么就要睡么?”老汉道:“你是远方人,不知敝地利害。”于冰道:“有什么利害?”老汉道:“说起来象个荒唐乱道话,少刻便见真实。我们这地方叫柳家社,先有个姓张名崇的人,就住在我这房子北头。这小子力气最大,汉仗又高,相貌极其凶恶,专一好斗殴生事,混闹得一社不安,衙门中公差也不敢惹;若总告他到官,刑罚也治他不下。今年正月里,上大有眼,教这恶人死了,我们一社人无不庆幸。不意他死后更了不得!到黄昏后,屡屡现形,在这社里社外作祟。造化低的遇着他,轻则毒打,重则发寒、发热,十数天还不了;手重些的,疯叫狂跑,不过三两天就送了性命。先止是他一个,从今年四月里,又勾引着无数的游魂来,每到天阴雨湿之际,便见许多的黑影子,似乎人形,入我们社里来,抛砖掷瓦,惊吓得六畜不安,或哭或号,或叫人门户。有胆大的开门看视,却又寂静无形;亦有目有所睹,或被他们打伤,或于口耳鼻三处俱填入沙土不等。每一夜来,混闹到四更鼓方歇。”于冰听了,心下大喜道:“我到此正要访问妖鬼备细暗火,他一一说出。”忙问道:“为何不请法师降他:“那后生从旁边接说道:“大前日晚间又来闹了一次。先时请了个阴阳先生降服他们,几乎被他们打死。本社姜秀才为头,写了一张公呈子,告在本县老爷案下。他素常极会审事,不意到这鬼上,他就设法子了。”于冰道:“似他这样忽去忽来,不知也有个停留地方没有?”老汉接说道:“怎么没有?出了我们这社北一里多地,有个大沙滩,滩中有二百多株大柳树,那就是他停留之地。到晚间,二三十人也不敢去。就是我们这柳家社,也是因这柳树多,方命名的。今年六月间,大家相商将柳树尽情砍倒,使他无存身之地,止砍了五六株,倒被他一连人闹了七八夜,如今连一枝柳条也没人敢折了。”

  于冰听罢,便再不问。睡到三鼓时候,暗暗的开了房门,抬头见一轮好月,将木剑取在手中,迎风一晃,倏变有三尺余长,寒光冷气,直射斗牛。一步步往北行去,果见有无数的柳树,一株株含烟笼月,带露迎风,千条万缕披拂在芜草荒榛之上。又见有数十堆磷火,乍远乍近,倏高倏低,纷纷攘攘,往来不已;视之红光绿暗,火焰闪烁夺睛。于冰大步走至了柳林,用剑尖在地下画了一大圈,站在圈中间。只见那些磷火似云行电逝的将于冰一围,却不敢入这圈内。又见有大火磷两堆,约有五尺余高,为众磷火领袖。顷刻间,起一阵阴风,化出来两个人,那众磷火随着他乱滚,少间用沙石土块乱打起来。干冰取雷火珠在手,惟恐二鬼招架不起此宝,向众磷火掷去。只见红光如电,大震了一声。但见:

  非同地震,不是山崩。黑雾迷空,大海蛟龙速避;金光遍地,深山虎豹潜逃;岛洞妖魔心惊胆碎,幽冥鬼怪魄散魂离。自古雷火天降下。于今烟雾掌中飞。

  雷火珠过处,数十堆磷火全无。于冰将手一招,此宝即回;再看二鬼,已惊倒在地下。于冰大喝道:“这些小游魂,何敢扰乱乡村,伤残民命!”二鬼扒起,连连叩头道:“小鬼等原不敢胡行光天化日之下,只因出母胎时,年月日时都犯着一个癸字,实赋天地之恶气而生,今魂魄无依,潜聚在柳树町游戏,仰恳法师,谅情垂怜!”于冰道:“本该击散魂魄,你等化为乌有;但念你再四苦求,姑与自新之路,此后要听吾收管,不拘千里百里事件,差你两个打听,俱要据实回复。功程完满,我自送你们托生富贵人家。”二鬼又连连叩头道:“小鬼等素常皆会御风而行,一夜可往来千里;既承法师开恩录用,谁敢不尽心竭力,图一个再转人身!”于冰听罢,着二鬼报名,二鬼自陈:一叫张崇,一叫吴渊。于冰道:“张崇可改名超尘,吴渊可改名逐电。”随向腰间解下火龙真人与的葫芦儿来,用手举起,默诵真言,喝声:“入!”但见二鬼化为二股黑气,飞入葫芦内来。于冰将口几塞紧,系在腰间,又将木剑用法收为一尺长短,带于身畔,仍悄悄回到原处睡觉。至次早,算还了账目,又吃了早饭,奔安仁县来。

  一路慢慢行走,到日西时分,入了县城。走了几家店房,都为孤身没行李,不肯收留。于冰想道:“店中人多,倒是寺院里最好。”寻了一会,见城北寥寥几家人家,有一座极大寺院,旧金字牌上写着:“舍利寺”三字。于冰到山门前,遇着个小沙弥出来。于冰道:“我要寻你师傅说话。”沙弥便领了于冰到西边小院内,有一间禅房,房内床上坐着五十岁的一个和尚,但见:

  毗卢帽半新半旧,纱偏衫不长不短。面如馒首,大亏肥肉之功;肚似西瓜,深得鲁酒之力。顶圆项短,宛然弥勒佛子孙;性忍心贪,实是柳盗跖哥弟。

  于冰举手道:“老禅师请了!”那和尚将于冰上下一看,见衣服褴楼,便掉转头骂小和尚道:“黄昏时候,也不管是人是贼,竟冒昧领将入来,成个什么规矩!”于冰道:“穷则有之,贼字还加不上。”随向腰间取出一块银子,放在和尚桌上,说道:“小生有一朋友,彼此相订在安仁县会面,大约三两天就来。今欲在宝刹住几天,白银一块,权为饮食之费,祈老师笑纳。”和尚将银子一瞬,约略着有一两五六钱,脸上才略有点笑容,慢慢的下了禅床,向于冰打一问讯道:“先生休要动疑,数日前也是这孽畜,领来一人,在贫僧禅房内宿了一夜,天明起来将一床棉被拿去。”于冰道:“人原有品行高下,这也怪不得老师防范。”说毕,让于冰坐下。问道:“先生贵籍贵姓?”于冰道:“小生北直隶秀才,姓冷名于冰。敢问老师法号?”答道:“贫僧法名性慧,别号圆觉。”不多时,少(小)沙弥掇来两盅白水茶放下。性慧看着银子,努了努嘴,沙弥会意,就收得去了。性慧随即出去,与火工道人说了几句,复入来相陪。到起更时,道人拿入一盘茄子,一盘素油拌豆腐,一盘白菜,一盘炒面筋,又是一小盆大米饭,摆在地桌上。性慧陪于冰吃毕,说道:“后院东禅房最僻静。”吩咐道人快去点灯。又道:“敝寺被褥短少,望先生见谅。”于冰道:“小生是从不用被褥,有安歇处即好。”性慧领于冰到第二层东禅房内,见有两张破床,上面铺着芦席,一片墙上挂着一碗灯,四下里灰尘堆满。性慧道了安置,回去了。到次日,早午饭仍在前面饮食,更是不堪。于冰见那和尚甚势利,不愿和他久坐,吃完饭即归后院运用内功。住了三天,吃了他六顿大米饭,率皆粗恶不堪之物。他问贵友来不来话,到絮说了二十余次。

  一日午间,从和尚房中吃饭出来,走至二层院内,道:“我来此已四日,只因炼静中功夫,从未到这庙后走走,不知还有几层院落。”于是由东角门入去,见院子大小与前相似,三面都是极高楼房:楼上楼下,惧供着佛像,却破坏得不堪。周围游走了一回,又从第三层院西角门入去,到第四层院内,见三面楼房和前院似一样修造,只见规模越发大了。于冰在楼下、楼上遍看,看毕,说道:“可惜这样一座大寺院,教性慧这样不堪材料做住持,不能从新修建,致令佛像损坏,殿字倾颓。”再要入五层院去,见东西角门上着锁,从门隙中一觑,后面通是空地,最后便是城墙。于冰道:“真人在西湖吩咐,安仁县有两件事用你了决,或者就为这一处寺院,着我设法修建,亦未可知;我到明日与和尚相商,成此善举。”看毕,回到东禅房,闭目打坐。到二鼓时候,猛然心上一惊,睁眼看时,见前面站着个妇人,甚是美艳。但见:

  宝蓝衫子外盖着斗锦背心,宛是巫山神女;猩红履儿上罩定凌波小袜,俨如洛水仙妃。不御铅华,天然明姿秀色;未熏兰麝,生就玉骨灵香。淡淡春山含颦处,无意也休疑有意;盈盈秋水流盼时,有情也终属无情。雾鬓风鬟,较蓝桥云英倍多婀娜;湘裙凤髻,比瑶池素女更觉端严。私奔未尝无缘,陡来须防有害。

  于冰见那妇人乌云叠鬓,粉黛盈腮,丰姿秀美,态度宜人,心上深为惊异,大声问道:“你是何处女流,为甚夤夜到此?”只见那妇人轻移莲步,款蹙湘裙,向于冰轻轻万福道:“奴乃寺后吴太公次女也。今午后见郎君在后院闲步,知为怜香惜玉之人,趁我父母探亲未回,聊效红拂私奔,与君共乐于飞,愿郎君勿以残花败柳相视。”言罢,秋波斜视,微笑含羞,大有不胜风情之态。于冰道:“某蓬行天下,以礼持身,岂肯做此桑间月下之事。你可速回,毋污吾地!”那妇人道:“郎君真情外人也,此等话忍出于口?”于冰道:“汝毋多言,徒饶唇舌!”那妇人又道:“自今午门隙中窥见郎君之后,奴坐卧不安;今偷暇视便与郎君面订丝萝,完奴百年大事,岂期如此拒人,奴更有何颜复回故室,惟有刎颈于郎君之前;郎君总忍妾死,宁不念人命干连那?”于冰初见妇人陡然而至,原就心上疑惑;今听他语言狷利,亦且献媚百端,觉人世无此尤物,已猜透几分。遂大喝道:“汝系何方妖物,乃敢巧言乱吾,速去了罢!再若少迟,吾即拿你!”那妇人见于冰说‘妖怪’二字,知他识破行踪,也大声道:“你会拿人,难道人不会拿你么?”于冰见妇人语言刚硬,与前大不相同,愈知为妖怪无疑。将木剑从腿中袖出,迎面一晃,顿长三尺有余,寒光一闪,冷气逼人。那妇人知此剑利害,急忙退出门外。于冰下床提剑,追赶至第三层院内,于冰正欲发雷火珠打他,那妇人回头道:“你不相从也就罢了,我与你又无仇怨,你何苦穷追不已?”于冰道:“我立志斩尽天下妖邪,安肯当面放过?留你性命倒也罢了,只怕你又去害人。”那妇人道:“不消说了!”向地下一滚,但见:

  目运金光,口喷火焰;刚牙利爪似老猿而尾尖,嘴凹腮缩象苍狗而腿短,身躯肥大,吃人畜定八九十个;毛皮黄白,炼气血必一二千载;行妖作怪久膺天地之诛,变女装男难免雷火之厄。

  原来现了原身,是个狗大的狐狸,张牙舞爪,掣电般向于冰扑来。于冰急将雷火珠打去,大震了一声,将狐狸打了个筋断骨折,死在地下;皮肉烧黑,与雷打死者无异。于冰怕僧人看破,连忙回至寓处,把门儿紧闭。少刻,听得性慧等喧吵而来,在门外问道:“冷相公你可听见大响动么?”于冰道:“适才睡熟,没有听见什么响动。”性慧道:“岂有此理!这样一声大震,怎么还没有听见?我们再到后院瞧瞧。”说罢,一齐去了。须臾,众人跑出乱嚷道:“原听得响声利害,不想就在后院霹妖怪哩!”有说霹的是狗,有说是狼,有说是毛鬼神,倒没有说到狐狸身上。盖此物经烟火一烧,皮肉焦黑,又兼极其肥大,所以人猜不着。性慧又到于冰门前说:“冷相公,你不去看看,真是大奇事。天上一点云没有,后院殿外就会霹死妖魔。”于冰道:“我明早看罢。”又听得火工道人道:“这冷相公真是贪睡第一的人。”和众僧议论着,向前院去了。于冰打坐到四鼓,听得窗外有一妇人叫着于冰名字,说道:“我母亲修道将及千年,今一旦死于你手,诚为痛心!我今日总无本领报仇,久后走必请几个同道,拿住你碎尸万段,方泄我终天之恨!”于冰听得明明白白,急仗剑下床开门看视,一无所有,又于房上房下,前后庙院,细细巡查,各楼上俱看遍,方才回来。至次日早,城中男女来了若干,都去后院观看;早饭后人更多数倍,又听得文武官也要来。于冰道:“似这样来来去去,被这些男妇搅拢得耳中无片刻清闲。此庙去西门不远,我何不出城游走一番,到晚间再回。”于是出了寺门,向西门外缓步行去。正是:燻

  伏鬼降妖日,雷珠初试时;

  除邪清世界,也是立仙基。

第十二回 桃仙客龙山烧恶怪 冷于冰玉洞炼神书

  词曰:园亭消遣,佛殿于斯天样远;陡遇妖氛,雷火双施次第焚。碧雷

  红日,踏遍长空无憩地;引入丹房,分得天章宝囗箓光。

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右调《减字木兰花》

  话说冷于冰出了安仁县,买了十数个素点心,包在怀内,信步行去。见山冈环绕,碧水潺囗湲,皆因地方小;故无多来往人。约行了数里,见西南有一带树林,树林中有些墙垣露出。走至跟前瞧看,墙北有座门,门上加着一把大锁。于冰道:“这必是人家一处花院,空闲在这里,看来规模宏敞,我何不入去闲走一回。”说罢,将身一跃,已入门内。皆因他受火龙真人仙传,只一年便迥异凡夫身体;且莫说这等园墙,就是极高的城墙,他也可飞跃过去,皆易骨丹之力也。到门内放眼一看,但见:

  一座门楼,数间亭子,高而不峻,谓之台;长而不阔,谓之榭。奇峰怪石,軿軿补补堆做假山;小沼流泉,凿凿穿穿引成活水。

  数十株老树横枝,三五间雕窗映日;疏檐篱院,鱼吹池面之波。后几层待月轩,逶迤伫月;武陵桃放,渔人何处识迷津。庚领梅开,词客此中寻好句。

  端的是天上蓬莱,莫认做人间阆苑。

  于冰看罢,心里说道:“此地就要算上好的佳境了。”四下里游走了一会,见里面有些破桌椅、木凳之类;走到园子后面,隔墙一望,墙外远远的有三四家人家。复到园子中间,拣了一处小些的亭子坐下,将点心取出吃了几个,道:“这地方极其幽僻,我何不就在此处等候祖师示下?饥时去城买几个点心吃用,省得在舍利寺天天受那秃奴才的眉眼,吃那样炎凉茶饭。”说罢,便坐下行运内功。至二更左近,猛听得有嘻笑脚步之声。走出亭子外,将身一纵,已到亭子房上。只见七大八小,皆神头鬼脸之人,有二十余个,手里打着灯笼火把,拿着酒坛酒壶碟碗,并捧盒等类,一齐到正西庭上,将四五对灯笼悬挂起,吹灭火把,先在东西两张床上铺垫了毡褥,又在庭中间摆了一桌酒馔,左边照样儿摆放了一桌,每桌安放了一把椅儿,大家席地而坐,说说笑笑,象个等候主人公的样子。又待了一会,只见十几对纱灯走来,照耀如同白昼。为头一个人,穿大红蟒袍,乌皮靴头,戴束发冠,两道兰眉直插入鬓,面若囗噀血,刚牙海口,二目大似酒杯。后面一个道家装束,带龙虎扭丝金冠,穿杏黄袍,腰系丝绦,足踏皮靴,面若紫金,眉细鼻掀,头圆口方,两只眼闪闪烁烁,与灯火相似,却是纯黑的,并无一点白处。看二人相貌,甚是凶恶。两个人入庭中,彼此各不揖让,穿红的坐在正西,穿黄的坐在左边,小的儿们斟起酒来。于冰看的真切,却说话听不清楚;即忙跳下,走到大庭对面一亭子上,将身一纵,隐身在上面。只听穿黄的道:“目今八月初旬,月色落的最早,若到十一二日,就着实光亮了,晚间饮酒又觉得分外高兴些,如今全凭着几支灯笼,未免油气熏人肠胃,大王以为是否?”穿红的道:“我也是这样说。屈指只用六七天,就有长久月光了。”又道:“我在此饮酒,两个美人还不知怎样想念你我哩!与其吃闷酒,就不如在洞中安逸,到此何干?”又听得穿黄的笑道:“待我来!”说罢,站将起来,手里拿了一杯酒,走出庭外,向东南念念有辞,将酒望空中洒去,只见一道黑气,飞向东南去了。穿黄的复入庭中坐下,那跟来的人不住的向东眺望,约有一顿饭时,猛听得风声大作,与雷鸣牛吼无异,刮得于冰毛骨悚然。风头过处,一朵乌云离地不过数丈高下,只见一条大板凳骑着两个妇人,那些眺望的乱嚷道:“来了!来了!”说话间,那板凳冉冉的落在庭子外面,两个妇人俱皆嬉笑入去,伺候的安放椅子不迭。只见一个妇人坐在穿红的旁边,一个与穿黄的并坐。于冰定睛细看,只见穿红衣的旁边那妇人,年纪不过十八九岁,骨格儿甚俊雅宜人,虽笑声不绝,却神气有些疯痴。左边穿黄的并坐妇人,年纪有二十六七岁,眉目也生得端正,态度极其风流,神气间与那妇人无异,大概都是被妖气邪法所迷。只见那穿红的不住的哈哈大笑,随将那妇人抱在怀中,口对口的吃酒;那穿黄的也搂抱在一处肉麻。于冰道:“可惜良人家两个女子,被他用妖术拘来,待我且下去鬼混一番,扫除他们的高兴。”说罢,从后檐跳下,将走到庭门外,先咳嗽了一声,众妖齐向外看,于冰已入庭来。那些小的儿们乱喊道:“有生人来了!”于冰向上举手道:“二位请了,少会之至!”只见那大王毫不畏惧,大声问道:“秀才何来?”于冰道:“我是游方到此,无地宿歇,误入园中,见二位吃酒甚乐,因此入来谈谈。”穿红的笑道:“你这光景羡慕我们,自然是个有滋昧的人了;且与他个座儿,教他坐了。”左右在下面放了椅子,于冰坐下,问道:“二位何姓何名?”穿黄的道:“我们也没有什么名姓,秀才不必多同。倒要问问你叫什么名字,是何处人?”于冰道:“我叫冷于冰,是北直隶人。”穿红的向穿黄的道:“他既然到此,也算有缘,吩咐左右,赏他一杯酒吃。”于冰道:“我不会吃酒。”穿红的道:“你可要吃肉么。”于冰道:“不会吃肉。”穿红的道:“你会什么?”于冰道:“会降妖。”穿黄的冷笑道:“秀才们真是不中抬举。”穿红的道:“你会降什么妖?”于冰道:“妖无穷尽,一体皆降。”穿黄的大怒道:“这奴才放肆!譬如我是妖怪,你有何法降我?”于冰道:“我有雷火珠降你。”说罢,用手掷去,大震一声,将穿黄的道人左臂打断,只见他身子晃了几晃,尚未跌倒,到把个妇人被烟烧死,倒在地下。于冰急将珠收回,正欲再发,不意被穿红的将口一张,喷出一口红气来,贯入于冰口中,于冰便眼昏头眩起来,说声:“不妥!”翻身便跑。又被众小妖拉住,于冰用力打开。记的园子东边一带,都是些假山,跑在山前,跳了过去,一阵昏迷,摔倒在假山背后。喜得火龙真人预遣弟子桃仙客,在半空中等候动静,今见于冰倒在地下,急将云头挫下,先用左手将于冰挝起,又用右手将一块大石一指,立即变成于冰形像。仙客提了于冰,到一极高山顶落下,忙取出金丹一粒,塞入于冰口内。那丹便滚入于冰喉中,化为精遗(液)而下,少刻腹内倾江倒峡的响动起来。于冰此时心上有些明白,却不知身在何地,只觉得内急得很,勉强扒起,蹲在石旁,大小便一齐俱下,始将毒气泻尽,立觉精神起来。低头看视,才知身在山上;将底衣拽起,正拟详看,猛听得背后雷鸣也似的说道:“贤弟,此刻好了么?”于冰回头一看,但见:

  头不冠,乱堆着绿发千缕;足有履,却露出绿腿两条;绿面绿鼻,嘴唇皮微有红意;绿项绿耳,盾目间略带青痕。面宽似锅,行走时反是骨肥肉瘦;目大如碗,顾盼际只见黑少白多。逢钟状元于深山,鬼未啖而必须远避;遇温司马于水底,犀未燃而定应潜逃。丈八身躯,允矣夜叉之祖;三尺手指,诚哉妖怪之爷。

  于冰一见大为惊慌,却待用珠打去,桃仙客笑道:“贤弟不必动手,我乃火龙真人弟子桃仙客也!某原是一株桃树,采日精月华千年,颇通人性;蒙真人收在门下又千余年矣!今奉师命特来救你。”于冰还有些迟疑,仙客道:“你可记得,去年八月在西湖,祖师吩咐你:湖广安仁县有一件事得你了决,临期我自遣人助你。怎么你忘怀了么?”于冰听罢,如梦初觉,连忙跪拜,仙客亦跪拜。仙客道:“适才贤弟中毒已深,苦非服祖师金丹,送入你腹内,已早无生矣!”于冰听了,方知系火龙差仙客来相救,又忙忙跪倒,望空叩拜。谢毕,仙客又将如何挝到山上,并指石假变等情说明,于冰感谢不尽,即请仙客降此二妖。仙客道:“天一明时,方好擒拿;此时动手,昏黑之际,则漏网者必多。此山顶极高,又且与安仁县不远,妖怪一动身,我即看见,跟他到巢穴中拿他,岂不一网打尽,自必断绝种类,庶不遗害人间。”于冰深以为然。两人并坐山头,各道修行始末。

  再说众小妖追赶于冰,见于冰跳过假山,一个个扒挠过去,发声喊,将石变的假于冰绑拴住,乱叫道:“大王,拿住了!拿住了!”二妖听得大喜,疾疾跑来,见于冰已被捆倒在地。穿红的大王道:“我这几天正口中淡到绝顶,可将他带回洞中,待我慢慢的咀嚼。秀才读书文人,他的肉必细润而甘甜。”穿黄的道人道:“这奴才罪通于天,不知用什么东西将我左臂打折?还不知几时才好,我且将他胳膊咬下一只来,报我打断胳膊之仇恨。”说罢,走上前,用右手将假于冰胳膊拉起,用口尽力一咬,便大声呵呀道:“好硬秀才!将我的门牙都扛吊了!快拿入庭中来,我用重刑罚处他!”众妖七手八脚,将假于冰抬到庭中,那穿红的大王问道:“你到底是个甚么人?为何手有烟火响如迅雷?”那假于冰瞪目不言。大王大怒,吩咐:“打!”众妖脚手乱下,一个个喊道:“这秀才比铁还硬,将我们的手脚都撞破了!”芽黄的道人道:“这秀才必有挪移替换之法,以我看来十有八九是个假的。”那假于冰随声便倒,仍是一块大石头。道人道:“如何?”那大王大惊道:“这秀才本领不小,他若再来,如何抵挡?不如大家去休。”道人道:“可惜我的美人也被他烧死,这一个美人也不用送他回家,不如带回洞中,我与大王公用罢!”大王道:“使得。使得。”于是各驾妖风,往东南行去。桃仙客正和于冰谈论,猛抬头见一股黑气起在空中,用手指向于冰道:“妖精去矣,你我安可放过!”说罢,扶住于冰右臂,喝声:“起!”顷刻云雾缠身,飘于天际。于冰初登云路,觉得两耳疾风猛雨之声不绝;低头下视,见山河城市影影绰绰,如水流电逝一般。都从脚下退去。顷刻间,追赶那般黑气,到一山内。只见黑气中,众妖到一极大山峰前,峰中间有二丈长,一丈宽一道大裂缝,众妖都钻了入去。仙客将云头落在峰下,问于冰道:“适在半空中,你怕不怕?”于冰道:“倒没什么怕处,只是上面冷得很,风大得了不得。”仙客道:“若非贤弟服易骨丹,我也不能带你到此;觉得身上冷,是阳气不头。道人道:“如何?”那大王大惊道:“这秀才本领不小,他若再来,如何抵挡?不如大家去休。”道人道:“可惜我的美人也被他烧死,这一个美人也不用送他回家,不如带回洞中,我与大王公用罢!”大王道:“使得。使得。”于是各驾妖风,往东南行去。桃仙客正和于冰谈论,猛抬头见一股黑气起在空中,用手指向于冰道:“妖精去矣,你我安可放过!”说罢,扶住于冰右臂,喝声:“起!”顷刻云雾缠身,飘于天际。于冰初登云路,觉得两耳疾风猛雨之声不绝;低头下视,见山河城市影影绰绰,如水流电逝一般。都从脚下退去。顷刻间,追赶那般黑气,到一山内。只见黑气中,众妖到一极大山峰前,峰中间有二丈长,一丈宽一道大裂缝,众妖都钻了入去。仙客将云头落在峰下,问于冰道:“适在半空中,你怕不怕?”于冰道:“倒没什么怕处,只是上面冷得很,风大得了不得。”仙客道:“若非贤弟服易骨丹,我也不能带你到此;觉得身上冷,是阳气不足,再修炼十数年,可以不冷矣。”于冰道:“已到巢穴,师兄也该动手。”仙客道:“此刻不过四鼓,夜正昏黑,总不如到天明为妙。”两人复行叙谈,直至日光出时,仙客站起,用右手掐剑诀,书符一道,召来雷部邓、辛、张、陶四天君,跟随着许多天丁力士,听候指使。仙客道:“此山何名?”天君道:“此山名龙山。”仙客用手指道:“这大裂缝内,有妖物毒害生民,种数亦极繁多,贫道理应替天行道,仰藉四圣威力,率天丁围绕此峰,不可放一妖物逃去。”四神遵命,分布在四面等候。仙客又向正南离地上,书符念咒,大声喝道:“火部司卒众速降!”须臾,火德真君带领着无数的龙马、火蛇,火鸦、火旙、火箭、火车之类,听候法旨。仙客照前话说了一遍,真君道:“法师请退远些,待吾歼除。”仙客又手扶住于冰,驾云起在山顶,往下观望。只见真君用剑向山峰裂缝中一指,剑上出了一股青烟,青烟内滚出十数个火球,俱钻入大裂缝中去了。那些火蛇、火鸦,亦相继而入。俄顷,风烟搅扰,只见一大蛇,身长数丈,头生红角,血口刚牙,满身尽是金甲,冒烟突火而去。驾风头欲从空逃去。仙客看得明白,指向于冰道:“贤弟,快放雷火珠!”于冰急忙将珠掷去,响一声,打在那大蛇腰间。那大蛇落将下去,又复挣命上来;于冰又欲发珠,猛见山峰左边电光一瞬,半空中飞一霹雳来,大振一声,打在大蛇头上,方夭夭折折,落在山峰之下。瞬目间,又见一绝大蜈蚣,一丈余长,二尺宽阔,头大如轮,绿色莹然,遍身黄光,蜿蜒如飞,见之令人毛骨俱悚。只见几条火龙和此物缠搅在一处,烧得他四下乱挺,少刻皮肉化为灰烬。那些小蛇、小蜈蚣,或长四五尺,或长二三尺,也有死在裂缝内的,也有死在裂缝外的,也有逃出火外,被雷诛的,也有潜藏石下,被神将搜斩的,端的没有跑脱了一个。那妇人不消说,也死在缝内。只见满山里烈焰飞腾,云蒸雾涌,腥臭之气触鼻。仙客忍受不得这般滋味,将云又起有百余丈高,看众神搜山。于冰此时才晓得那大蛇就是穿红的大王,那大蜈蚣就是穿黄的大王。搜山毕,众神到仙客前复命,仙客一一退送。将云头向本山正南上一按,去此地约有六十余里,落在一山坡下。仙客道:“我要去回复师命,不敢久停。适见贤弟骨格轻松,血肉之躯,已去十分之三,固祖师易骨丹神验,亦贤弟到底有仙根人也。我与你虽先后异时,总属同盟哥弟,祖师既以雷火珠授你,吾亦当传云行之法。”随即将起、落、收停、催、按口诀一一指教。于冰大喜,顿首叩谢。仙客道:“东北上有一永顺县,县外有一崇化里,祖师曾吩咐,贤弟不可不一去。”说罢,向于冰拱手,凌虚而去。

  于冰依命,顺着山路缓缓行去。出了山,逢人访问,不想只二十余里,便到崇化里地方。原来是个大镇,约有二三千人家。正在街上走着,忽见一家门内,抬出一个和尚来,看的人都嬉笑谈论其事,于冰也不介意。须臾,将那和尚从面前抬过去,但见:

  秃帽已无,惟余秃首;秃履己失,惟见秃足。面如槁木,依稀存呼吸之

  声;身若僵尸,仿佛胜转侧之力。腰间剑鞘谁人打开,臂上法衣若个扯破?

  侍者空手随跟,不见偷饼、偷馍、偷卷;沙弥含泪护送,惟闻哭师、哭傅、

  哭爷。抬送通衢,实不解囗【口主】吱喇别噶何;欣逢陌路,莫不是呵罗受

  想行识。

  于冰看罢,见街旁有一小饭馆,里面也不见有人吃用;入去坐下,走堂的过来问讯。于冰要了一壶酒,一盘素菜,几个馒首,问道:“适才抬过去这和尚,是甚么缘故?”走堂的笑而不言。于冰再四问他,走堂的方说道:“路东斜对过几那家姓谢,外号叫谢二混,手里很弄下几个钱。他止生一个闺女,也十八九岁了;从三四年前,就招上个邪物,起初不过是梦寐相交,明去夜来;这二年竟白天里也有在他家的时候,只是听得妖物说话,却不见他的形象;前后请过几次法师,也降服不下。这和尚是我们本地三官庙中,会奉持金刚咒的人,说他念起咒来,轮杆皆转。二混久要请他,只为谢礼讲不停妥,耽延到如今;昨晚才议定,约他在家等候邪魔,方才抬去那个形象,想是吃了大亏,性命还不知怎么。”说罢,又笑了。于冰吃完酒饭,算还了钱,就烦这走堂的去说,要与他家降邪,并不要一分谢礼。走堂的大笑道,“相公不看那和尚的样子么?即或有本领,象谢二混那样人,也不可家中无此等事,相公不必管他。”竟入厨下去了。于冰倒觉得无意思起来。

  出了饭铺,正学毛遂自荐,忽见那抬和尚的门内,吹出一股风来,飞土扬沙,从于冰迎面过街南去了。于冰觉得怪异,急忙赶出崇化里,见那股风去有三四百步远,仍是沙土弥漫。随手用雷火珠打去,金光到处,将那妖打倒,现为一只苍白老猿猴;高五尺上下,又见他急忙扒起去。驾云雾在空中。于冰笑道:“今日初出学的武艺,不可不藉此试演试演。”就无人扶掖也怕不了许多,于是口诵仙诀,觉云雾顿生,飘入天际;又复试摧云法,掣雷电般赶来;从北至南,过了十数个山峰,见那妖落在一洞口,潜身入去。正欲关门,于冰已到,将木剑一晃,大喝道:“妖怪那里走?”那猴子知道洞后无出路,只得跪倒,叩恳饶命。于冰道:“淫污谢姓之女就是你么?”那猴道:“小畜焉敢胡为!只因谢女原是猴属,谢女不寿,为异类殒命两次;小畜已修炼几千余年,此女前后己转生四世,小畜皆随地访察,配合夫妇。不意他于数年前,又为虎伤,前岁始访知他转生人身,与谢二混为女,因此旧缘不断,时去时来,敢求法师原谅。”说罢,叩头不已。于冰道:“这洞内还有多少怪物?”猿猴道:“此洞系紫阳真人炼丹之所,真人驾住在福建玉峰洞。四百年前,见真人在此洞内,小畜跪求渡脱,真人大笑道:‘你尘心不断,且又与我无缘;既入此洞,我即将此洞交你收管,你可不时扫除荆棘,勿招异类,将来再看何如?’又过百余年,真人同火龙真人复来此洞,坐谈竟日,小畜又跪求二真人渡脱。二真人皆大笑。今年正月,紫阳真人复来,小畜又跪陈前意,真人笑道:‘你近年行为乖戾,非前可比,我教下难容你。’又言:‘洞内丹房中有一小石匣,你可用心看守,等候火龙真人弟子冷于冰到来,将此匣交与他。他若肯收你,你就与他做徒弟罢了。’”于冰大喜道:“我就是冷于冰,你快去领我一看!猿猴领入洞来,见前洞有大院一处,内多异树奇葩,正中大白石堂一座,上镌“玉屋洞”三字。猿猴又领到后洞,正面也有小百堂一座,摆着石桌、石椅、石床,两傍是丹房,内贮鼎炉、盆罐等物。猿猴于两丹房内,取出石匣,双手捧献。于冰见四面无点缝隙,正欲讯问,那猿猴从石炉内取出一封书来,上写着紫阳封寄,冷于冰收拆。于冰打开一看,上写道:

  神书遥寄冷于冰,为是东华一脉情;

  藉此济人兼利物,慎藏休做等闲经。

  下写着开匣咒语。于冰将匣捧至石堂桌上,大拜了四拜,依真人符咒作用,石匣自开。内有一寸多厚、六寸长书一本,通是朱书蝇头小字,名为《宝囗箓天章》。篇篇俱是符咒,下注用法。于冰看毕,归放匣内,坐在正面石床上。猿猴跪禀道:“紫阳真人已许小畜做法师门徒,今法师到此,即系天缘,恳求收录。”说罢,叩头不已。于冰道:“真人既有法旨,我即收你为徒,此洞清洁幽秀,堪可炼习神书,我从今即不吃烟火食水,每天要你献果物一次,供我日用;更要遵吾法度,速斩淫根,永归正道。一二年后,我授你养神御气口诀。总不名登仙府,亦可以永保身躯,免失足于意外。”猿猴一一恭听,拜了于冰四大拜。于冰与他起一名叫猿不邪,亦以谢女事为鉴戒意也。此后通以师徒弟子相呼。于冰又问紫阳真人出处,并火龙真人同来原山,猿不邪道:“二位真人根脚,弟子那里晓得?记得同火龙真人来的那一年,在洞中坐了多半日,弟子曾献果食二次,听二位真人话头,大约都是东华帝君门徒,象个师兄、师弟光景,于冰才知书内有“为是东华一脉情”之句,不禁点头道:“你所言是也。”又问了二真人眼色、容貌,益知西湖所见,乃真人变相,从此共修元中妙道。后来于冰游行大下,到处里除妖斩祟,济困扶危,都是在这玉屋洞修炼的根基。正是:

  诛尽群魔又遇魔,魔来魔去机缘多;

  今朝捧读神书日,但是他年应诏槎。

第十三回 韩铁头大闹泰安州 连城壁被擒山神庙

  词曰:欲救胞兄出彀,请得绿林相侯;打开牢狱凭诸友,团聚玉峰山口。

  官军奋勇同争斗,擒寇首,一番快事化乌有,深悔当时迟去走。

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右调《秋蕊香》

  前回言冷于冰在玉屋洞修炼,这话不表。且说连城璧自冷于冰去后,又隔了三年有余,思念他胞兄国玺,潜身到陕西宁夏探望。谁想他哥哥又出外干旧生活去了,止见了他嫂子陈氏,备细道别后原由,并说安家在山西河曲县范村居住,侄子、儿子各定了婚姻,到十五岁时一同娶亲。陈氏听了,方大放怀抱。城璧也不敢出门,住了五六天,于昏夜出城,复回范村,度清闲日月。

  又经历了七个年头,那年六月初间,城璧又要偷行去看望他哥哥,喜得他儿子、侄子各早完了姻事,俱皆生了儿女,通欲见他哥哥说知,着他放心欢喜。因此安顿了家事,骑了一匹马,带随身行李。刚到了平阳府地界,见一座饭馆,便下马打午尖;只见饭馆内跑出个人来,把城璧双手一抱;城璧看见他,大吃一惊。那人道:“二哥,这十年在那里?怎么连面也不见?闻令兄他愁苦得了不得!也说不知去向,真令我们想杀。”原来此人姓梁,名孚,绰号叫千里驹,他也是连城璧兄弟们党羽。因他一昼夜能走三百余里,故有此名。城璧只得同旋慰问,心里却大是不快,深恨怎么便遇着他。只得假说道:“年来在京中被一事弄坏,充发在山海关,今年方得脱身。”千里驹道:“今往那里去?”城璧道:“要在这左近寻一朋友。”千里驹道:“难道倒不看望令兄去么?”城璧道:“我也打算要去,只是心上还未定。”千里驹道:“此处非讲话之所,馆内有一小院子,倒也僻静,你我同去何如?”城璧只得应道:“好。”两人到小院内坐下,千里驹着走堂的取上好酒菜来。城璧问道:“老弟到这平阳地方有何事?可曾见家兄么?”千里驹道:“你我吃了饭说,我饥得很。”说罢,大声喊叫:“走堂的!快将上好酒菜拿来,不拘数目,只要好吃!”走堂的连声答应。顷刻,荤的素的摆满了一桌。两人各用大碗吃酒,大块吃肉,一会儿即吃完;走堂的收去盘碗,连忙送上茶来。城璧道:“老弟端的有何事到此?”千里驹道:“我是寻西安张铁棍、四川陈崇礼、朱(米)脂马武金刚、西凉李启元这几个人;只有陈崇礼未曾寻着。”城璧笑道:“老弟手素,何不去寻家兄?跑这许多远路怎么?”千里驹道:“令兄么。”说着,又笑了笑。城璧道:“家兄怎么?”千里驹道:“他如今还得寻人哩!”城璧惊问道:“他如今寻人怎么?”千里驹道:“令兄有事了!”城璧大惊道:“老弟快说!快说!”那里还坐得住。千里驹道:“令兄三十年来,总都相交的是些斩头沥血的汉子,二哥也都知道,因此这许多年,屡有风波,都无干连。去年八月,令兄又相与了两个新朋友,一个叫邓华,一个叫方大鳌,俱是河南人。令兄爱他二人武艺好,就收在伙内,同他做了几件事。今年二月,在山东泰安州,明火劫了关外当铺,四月间即被拿获。同事的吴九瞎、胡邦彦,在州府各挨了三四夹棍,并未攀拉一人,惟有他两个是一对软货,只一夹棍,将历来同事诸人都尽行说出,且说令兄是窝主,为群盗首领。泰安州密禀各上宪,山东巡抚移交陕西巡抚,委了两个武官,至宁夏缉访。谁想令兄正在家中,那两个武官知会了地方文武,带领官兵,将令兄拿住,解送山东。令嫂本日即自缢身死,山东巡抚又发交泰安州研讯,前后夹了七八夹棍,并未攀出一人,案案皆自己独认。刻下是韩八铁头、王振武二人为首,已约会下三十多个朋友,都潜伏在泰安山内,又着我同胡小五、刘家骥分路去河南、山西、陕西等省,请旧日朋友,约定七月初一日劫牢反狱。我所以才到山西地方。”城璧听了,只吓得惊魂千里,两鬓汗通流。将桌子一拍道:“我原就知有今日!”又问道:“老弟到山西,可寻着他们一个没有?”千里驹道:“怎么没有!那张铁棍和马武金刚甚是义气,一闻此信,就招聚了七人个朋友,星夜先往山东去了。只有陈崇礼在和顺地方,我去访他,他又不在;我恐误事,只得回来。又闻得山东巡抚题讲即行正法,未知这话真假。”城壁道:“为家兄事,多累老弟跋涉;此事迟不得了,我们速走泰安,共商救法。”说罢,千里驹算还饭账,两人星夜奔山东来。跑了数日,即到泰安山中,寻到杜家溪玉女峰下。原来众人在一大石堂内停留。城璧逢人叩头,哭谢不已。为首的韩八铁头道:“二哥,你与我们同事少,令兄大哥和我们是生死弟兄,你就不来,我们也要舍命救他;就是众兄弟若无肝胆,也断断不来在这石堂内住着,何用你逢人叩头?”马武金刚道:“连二弟不必悲伤,流那无益的眼泪。若是救不出令兄,大家同死在一处最妙。你来的不迟不早,正是个时候。我们已定在七月初一日,到泰安行事,今屈指只有七日了。刘家骥去约陕西朋友,至今未回;刻下河南、山东、山西诸友俱到。可将救连大哥的法子,此刻就请韩、王二位老哥分派了罢,省得临期打算;就是连二弟听厂,也好放心。”李启元道:“马大哥说得极是。就请二位发令,我们遵行。”韩八铁头让王振武,振武道:“韩大哥也是这样不爽快!分派了就是,各人也好留心。”铁头向众人拱手道:“我就乱来了。”众人齐应道:“听候指挥!”铁头道:“连大哥、胡邦彦、吴九瞎他三人腿俱夹折,不能行动,今烦千里驹、钱刚、赵胜三位弟兄,见监门打开时,可背负他三人出监。王振武道:“这三位年少善步,去得!去得!”李启元道:“还有邓华、方大鳌二人,哪个背负他?”铁头大笑道:“那样没骨头的东西,我一入监先将他砍了祭刀。背负他出来,还叫他各案攀人么?”众人齐声道:“韩大哥说的是。”铁头又道:“连二哥、马武大哥马上步下都了得,可率领十个弟兄开路劫牢;以鸣锣为号,一齐杀入州衙。我领十个弟兄,同王振武贤弟断后。李启元领四个弟兄,于前后左右保护连大哥三人。张铁棍领众兄弟在泰安北门外接应。刘寅、冯大刀率领四个弟兄,听第二次锣声响,即杀守门军士,开放北门。到动手时,备背插白布小旗一面,以便认识。”又向赵胜、钱刚道:“二位去时,可各带锣一面,看我们大众俱到州衙便敲锣,催众同入劫牢。得手后,再敲锣,约众同走,共出北门。”又向千里驹道:“老弟即于明日去泰安打听城中动静,我们好作准备。”分派毕,便罗列酒肉与城璧、千里驹接风。到二十八日,千里驹回来,言城中和素日一样。本日午后,铁头着众人各改换服色,暗藏兵器,装扮士农工商乞丐等类,分先后入城。到初一日,四更时分,齐集州衙。先是王振武见同伙俱到口内,打了声唿哨,两人便敲起锣来。众人有跳墙入去的,有从马号入去的,有撞开角门入去的。泰安监中有这等重犯,非无更夫夜役丁壮巡查。要知这些人都是要命的,强盗是个个不要命的,被连城璧、马武金刚只打翻了两三个,便都四下藏躲去了。众人发声喊,触开监门,点起了亮子,先将三人刑具打落,千里驹背负了连国玺,钱刚背负了吴九瞎,赵胜背负了胡邦彦,韩八铁头杀了邓华、方大鳌,发声喊,出了州监。那些狱卒、牢头见将大盗劫去,大家倒放了心。知州在内署,听得外面有喊杀之声,情知有变,吩咐快护守宅门,并各处便路。众贼走后,听得外面无一点声息,然后才敢偷开宅门,放人出去查问;随遣人知会城中武官。

  再说韩八铁头等出了州监,齐奔北门。赵胜、钱刚一边背负人走,一边又连连敲起锣来,刘寅、冯大刀听得第二次锣鸣声响,知道大众得手,急率四贼斫开城门闩锁,却好不见一个人来。大众出了城门,张铁棍等接应上山。到五更,本城大小文武会在一处;知州和守备商量了好半晌。到天明,然后点集兵丁、捕役追赶。众贼己走了二十余里,团聚在一山暂歇。连城璧抱住国玺大哭,国玺叩谢大众。李启元道:“此地非久停之所,倘有追兵,又费身力,不如大家到玉女峰再商。”王振武道:“泰安那些军弁,各顾身家,量非我等对手,若不与他个利害,他必步步跟随,反坏我等的事。可分六个弟兄,背负他三人先行,我与韩大哥、连二哥率同众兄弟等候官军。”众人道:“此话甚是!”千里驹等仍背负了连国玺三人,先行走去。至早饭后,泰安守备同吏目、千把总领兵丁捕役约五百余人赶来;见众贼都在山坡上坐着,众兵役皆心惊。守备不敢向前,喝令众兵役同千把杀去。众兵役彼此相顾,守备厉声催逼,内中有一二十个胆大的,奋勇向先跑去,见众人都不相随,又复站住。众贼看了大笑。守备又喝令放箭,只射出两三支去,连城璧等早到,刀棍乱下,放翻了二三十人。众官军没命的飞跑。

  且说韩八铁头等杀败官兵,齐奔玉女峰。那条道路,起初未劫牢之前,还是藏头泄尾;今既杀败官兵,各胆大起来。做强盗的有什么正经,一路逢着山庄野市,不论银钱、骡马、猪羊、鸡鸭等类。遇着便抢,不与他便杀。直到玉女峰下,团聚着大饮大嚼,笑说劫牢并文武官话。李启元、韩八铁头和连城璧三人,屡言怕官军追寻,宜速走远地为是。众贼听了,反大笑其懦弱,真(直)混闹到第三日,方才离了玉女峰。连国玺等三人,各骑了骡马,扶掖而行;到难走处,仍是千里驹等背负。要沿山寻个极峻险地方,招聚天下同类,做些事业。至七月初六日,沂州官军同泰安营弁,于路跟寻了来。见群贼这日在一岭头上,几株大树荫下,高歌畅饮。官军报知参将等官,传齐军士,分一半攀藤附葛,远远的绕至岭后;一半埋伏在岭前,听候号令。众贼起先也有看见树林密处,影影绰绰有人行走,只因闹酒,便认做采樵之人,不以为意;正在高呼欢笑间,猛听得岭后一声大炮,又听得岭前也是一声大炮,被这两声炮震的群贼各惊慌起来;一齐站起,四下观望,方看见岭前岭后,高高下下,尽是官兵,一步步围绕着,向岭山走来。王振武道:“我看官军不下二千来人,若分四面冲杀,诚恐寡不能敌,不如大家一涌下去,杀他四五十个,官兵可不战而退。只是连大哥三人不能行走,该如何处?”张铁棍道:“仍着千里驹三人背负他三人在中间,也着他拿上兵器,两腿虽不能动,两手还是作家,我们再周围保护,若得走脱,也不枉救他三人一番。”众人道:”说的是!”韩八铁头道:“迟不得了!岭后兵还少些,都快快随我来!”众贼一齐发喊,刚跑到半岭,官军箭如骤哺,早射倒马武金刚和李启元等三四个,众贼又复跑回。千里驹将连国玺等仍放在岭上。韩八铁头乱嚷道:“坏了!坏了!”不住的用眼看连国玺。国玺已明其意,反呵呵大笑起来,将城璧叫至面前,说道:“我死分所应该,你又来做甚么?我从十八九岁即夺人财,伤人命;我若得个好死,天道安在?刻下官军势重,断难瓦全,你若有命杀出,可速归范村,搬去家小,另寻一幽僻去处居住,免人物色;若死于此地,亦付之无可奈何!”说着,用手向西南指道:“官军都上岭了!”城璧回头一看,国玺已自刎坐在一旁,喉下血喷如注。城璧扰尸大痛,众人无不叹悼,亦有放声大哭者。胡邦彦用手把吴九瞎一推道:“你看见么?连大哥死得好不可怜!因你我这两块臭肉,做众兄弟之累。”说着,也向项下一刀。吴九瞎大叫道:“你两个慢些走,等着。”一刀也抹在一边。韩八铁头喊叫道:“我等不能出彀,实为保护连大哥,不敢奋勇上前;今他三人俱死,我们可各寻生路。”又向城璧道:“哭亦何益?你们再跟我从岭后杀下去!”说罢,一手提刀,一手拿了一块毡子挡箭,众人亦各取被褥遮护,蜂拥而下。连城璧痛惜他哥哥惨死,愤无可泄,提两条铁锏,首先冲杀下岭。止左臂上中了一箭,急忙拔去,吼了一声,杀入官军队内,所到皆纷纷倒退;韩铁头等后面跟随。岭前诸军见众贼从西北下去,又听得岭后喊杀连天,一个个都从东南上岭,往下杀来,俱到岭下,将众贼围裹在中间。参将站在岭头上。用旗指挥着众军,用力战了有一个时辰。众贼虽勇,却止是三四十人,除箭射倒外,此刻又伤了八九个,兼之酒后未免夺力;况此番官兵,皆沂州总兵久练之兵。非泰安军兵可比,连本州捕役、丁壮,不下一千七八百人,止存有二十余贼,如何对敌?杀出重围,架山逃走者,止有王振武、连城璧、韩八铁头三人,其余杀死生擒,俱未脱网。

  王振武等扒了四个山头,见无追兵,向城璧道:“我等从龙潭虎穴逃得生命,若再被擒获,何以见天下朋友?依我愚见,三人各自分路走脱了的,便是造化。”铁头道:“这断使不得,我料官军安肯轻易放走?必在满山找寻;设或相遇,其势愈不如死在一处为是。”又用手指道:“你看对山并无樵径,此人迹不到之处;我三人且奔那里,再做策夺。”于是穿林拔草,又走了二十余里。城璧道:“官军断无人到此。日已衔山.须寻一妥地过夜,庶免饱虎豹之腹。”

  再说知州连夜款待参将等酒席,并犒劳众军,天明打发回镇。又与守备相商,各申文报捷于上宪。等第二日,将铁头等提出监来,百般拷掠,教招供备党羽巢穴,并叛逆情状,以实前言。八人忍痛,各无一言。打到极处,反骂起来。知州审了三四次,各无一句口供,只得写禀请示。巡抚火牌下来,着泰安文武官,多带军役,押解各犯赴省亲审。知州、守备亲自解送。巡抚审了一次,见铁头等语言刚硬,心中大怒,要照叛逆例,不分首从定拟。他内里有个管总的幕客,再三开解,将韩八铁头、连城璧定拟为首,请旨立决;王振武、马武金刚为从,立绞;冯大刀、张铁棍、李启元、千里驹四人,各充配运恶州郡,仍发泰安听候。正是:

  一饭闻惊信,挨生入彀中;

  遭擒拟斩后,无计出樊笼。

第十四回 救难友知州遭戏谑 医刑伤城璧走天涯

  词曰:官军解投人多少,邂逅相逢好。聊施道术救英雄,一任鬼神猜疑道

  途中。邀他古寺话离别,哭诉无休歇;问君还有几多愁?恰是一江春水向东流。

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右调《虞美人》

  且说冷于冰在玉屋洞修炼神书,断绝烟火,日食草木之物。二年后,须发绀碧,遍身长出白毛;六年后,尽行脱尽,仍复故形。但觉容颜转少,不过象二十七八岁人;抑且双瞳炯炯,昏黑之际,可鉴百尺。历了十个年头,虽无摘星换日、入石穿金大术,若呼风唤雨,召将拘神,以及移身替代、五行遁法,无不精通,皆《宝囗箓天章》之力也。猿不邪得于冰御气口诀,修炼得皮毛纯白。那日在山上正采了几个异样果子,要孝敬于冰,远远看见紫阳真人同火龙真人缓步而来;飞忙的跑入洞中,报与于冰。于冰整衣到洞外跪接。遥见二位仙师,一戴碧莲冠,穿紫霞无缝天衣,鹤顶龟背,木质金形,凤眼疏长,修眉入鬓,长须白面,身高七尺;一戴八宝紫金冠,穿大红入云龙衣,庞眉广颡,绿睛朱顶,隆准方颐,目有三角,面若赤丹,一部大连鬓红须披拂项下,身高九尺,望之令人生畏。于冰心内道:“此必吾师火龙真人!”少顷,二仙到了洞门。于冰道:“不知二祖师驾临,未获泥首远接,祈恕愚昧。”见白面者道:“汝弟子骨气已有五分,何八道之速也?”赤面者道:“眼前似好,不知将来何如?”二仙相让入洞,于冰后随。二仙左右坐下,于冰正欲叩谢,只见赤面道:“此汝师伯紫阳真人也,与我同为东华帝君门人。”于冰两叩拜,紫阳亦起立。火龙又令再拜,谢赐书之恩,于冰又拜。真人道:“儿童嬉戏之物,何以谢为!”于冰拜罢,又拜了火龙真人四拜,火龙命起立一旁。随即猿不邪也来叩拜。火龙向于冰道:“你毫末道行,即收异类门徒,殊属轻率!”紫阳道:“你当日收桃仙客,岂尽得道之时耶?渊源一脉,正是师作弟述。”火龙大笑。又顾于冰道:“年来铅汞调和否?”于冰道:“尚未自然。”火龙道:“气无升降,息定谓之真铅;念无生灭,神凝谓之真汞。息有一毫之不定,形非我有,散而归阴,非真铅也;念有一毫之不澄,神不纯阳,散入鬼趣,非真汞也。汝其勉之!”于冰唯唯。紫阳向于冰道:“修仙之道,宜速斩三尸;三尸不斩,终不能三花聚顶,五气朝元;地仙可望,天仙不可得矣。故境杀心则凡,心杀境则仙。当于静处炼气,闹处炼神。”于冰唯唯。火龙道:“你出家能有几日,前后得许多异数,此皆修行人二三百年不轻遇者;皆因汝立志真诚,纯一不已,乃能得此。我与你师伯去后,你即随便下山,周行天下,广积阴德;若能渡脱四方有缘之客,同归仙界,更是莫大功行。‘法术’二字,当于万不得已时用之,断断不可频试,与世人较论高深,你须诚敬如一,始终弗懈方好。我于你有厚望焉!”说罢,二仙齐起,于冰与猿不邪跪送洞外;直待云行天际,于看不见时方才起来。

  入洞坐下,细想道:“祖师教我周行天下,广积阴功,我该从那个地方周行?”猛想起当年到山西,遇一连城璧,虽系侠客,却存心光明磊落,我爱其人;承他情送我衣服、盘费,心意极其诚切。屈指整十个年头,我在这玉屋洞修炼,家间妻子未尝不思及,然随起随灭,毫无萦结,惟于他倒不能释然。我如今要遵师命下山,却心无定向,何下先到范村一行?但他这十数年,生死迁移,均未敢定;自柳家社收伏二鬼,从未一用,我何不差他先去打探一番?他若在家,便去与他一会,就近游游山西五台,完我昔年志愿,再周行天下未晚。想罢,将葫芦取出,拔去塞儿,叫道:“超尘、逐电何在?”只见葫芦内起一股黑烟,烟尽处二鬼站在面前。于冰道:“我自收伏你们以来,十年未尝一用,究不知你们办事何如。今各与你们符囗箓一道,仗此可白昼往来人世,不畏惧太阳。此刻速去山西代州范村,查访连城璧生死存亡。我再说与你们:他即改名易姓之张仲彦也。看他在家没有,禀我知道。”二鬼领命,御风而去。至第五日午间,二鬼回来,禀覆道:“小鬼等奉命先到代州范村,查知连城璧即张仲彦,问他家中井灶诸神,于今岁六月初,去陕西宁夏县看望他哥哥连国玺。小鬼等便去宁夏,问彼处土谷诸神,言三月间,连国玺因盗案事发,被地方官拿送山东泰安州,不知作何归结。小鬼等又到泰安,始查知他弟兄二人前后事迹。”遂详详细细向于冰说了一遍。又道:“连城璧等巡抚审后,仍令解回泰安,前日已从省起身,今日大约还在路上行走。”于冰将二鬼收入葫芦内,叹息道:“连城壁虽出身强盗,他肯隐居范村,尚不失为改过知机之人;只可借被他哥连累,今拼命救兄,也还是义不容碎的事,并非去做强盗可比。我若不救,城璧休矣!”于是将猿不邪叫至面前,吩咐道:“我此刻即下山,或三五年十数年回,我也不能自定。洞内有紫阳真人《宝囗箓天章》一书,非同儿戏;吾虽用符咒封锁在丹房,诚恐山精野怪,或明夺暗取,你无力对敌,今授你吸风吹火之法,妖魔逢之,立成灰烬;你再用本身三昧真火一炼,久暂皆可随心应用。再授你指挥定身法,并借物替身法,你有此三法,保身降魔有余,也是你在我跟前投托一场,以酬你十年采办食物,昼夜勤劳。你若仗吾法混行人间,吾惟以雷火追你性命!”猿不邪大喜道:“弟子蒙师尊大恩收录,不以畜类鄙薄,已属过望;今又蒙赏赐仙法,何敢片刻出离洞府,自取灭亡!”于冰一一传授口诀,并以手书符指法,不邪顿首拜受。于冰又道:“嗣后若差二鬼回洞,你切莫视为怪物,擅用雷火,他们经与不起。”不邪道:“弟子从未与二鬼识面,须一见方好。”于冰从葫芦内叫出二鬼,二鬼显形;不邪见其形貌凶恶,亦稍有畏缩之心。于冰道:“尔等从今识认,日后也好往来。”说罢,收了二鬼,走出洞来。不邪跪送洞外。

  于冰将脚一顿,顷间遍身风云,飞腾虚渺,不过半个时辰,早到山东地界。拨云下视,见济宁道上,有一队人马,约有二三百人。再一细看,隐隐绰绰似有几辆车儿在众人中间行走。于冰道:“是矣!”将云光落下,缓步迎了上去。少刻,见十数队马兵,腰悬弓矢,一个武官领着开路,从面前过去。又待了一会,有一百六七十步兵,各带兵器,围绕着两辆车儿行走,车儿内有七八个蓬头垢面之人。于冰等他走到切近,高声说道:“将车儿站住,我要说话。”只这一句,两辆车儿和钉定住的一般,车夫将骡马乱打,半步亦不能动移。众兵丁深为怪异,忙问道:“适才可是你这秀才要和我们说话么?”于冰道:“我要和连城璧说话。”众兵道:“连城璧是劫牢反狱,拒敌官军,问斩决的重犯,你与他说话,自然是他的党羽了。”于冰道:“我虽非他党羽,却和他是最厚的朋友。”众兵大吵道:“不消说了,这一定是他们的军师。”随即就有七八个上来擒拿于冰。于冰用手一指,众兵倒退了几步,各跌倒在地,再扒不起来。众兵越发大吵不已,又上来二三十个,也是如此。众兵见此光景,分头去报守备、知州。知州从后面赶来看视。于冰见轿内坐着个官儿,年纪不过三十上下,跟着许多军牢衙役。但见:

  头戴乌纱帽,脚踏粉底皂;袍绣白雕飞,带露金花造。须长略似胡,面麻微笑俏;斜插两眉黑,突兀双睛暴。书吏捧拜匣,长随跟着轿;撑起三檐伞,摆开红黑帽。敲响步兵锣,喝动声长道。铁绳夜役拿,坐褥门子抱;有钱便生欢,无钱即发躁。官场称为大老爷,百姓只叫活强盗!

  只见那知州在轿内坐着,不住的摇头晃脑,弄眼提眉。于冰心里想道:“看他这轻薄样子,也不象个民之父母。”知州到了面前,几个兵丁指着于冰说道:“就是这秀才作怪!”那知州先将于冰上下一看,口里拿捏着京腔问道:“你是个什么人儿,敢在本州治下卖弄邪法?你这混账猴儿,离忽到那个分儿上去了?”于冰听他口音是个直隶河间府人,便笑向轿内举手道:“老乡亲请了!”那知州大怒,喝令锁起来。众衙役却待向前,于冰用手向轿内一招,那知州便从轿内头朝下跌出来,把个纱帽触为两半,头发分披在面上,口中乱嚷:“反了!”又骂众衙役不肯拿人。众役一壁里搀扶他,一壁里来拿于冰。于冰向众人唾了一口,个个睁着两眼,和木雕泥塑的一般。又将书役兵丁周围指了几指,便颠三倒四,皆横卧在官道上。于冰走至囚车前,问道:“城璧贤弟在么?”城璧在囚车内听得明白,看了多时,早已认得是于冰,连忙应道:“小弟在此!”于冰将他扶下车来。见他带着手肘脚绊,用袍袖一拂,尽皆脱落在地。韩八铁头各大喜,于冰见他两腿膀肿,不能步履,轻轻提起,揽在腋下,行动如飞,片刻走了十二三里,到一破庙中。城璧先与于冰磕了几个头,放声大哭道:“弟今日莫非已死,与大哥幽冥相会么?”于冰道:“青天白日,何为幽冥?”城璧却要诉说原由,于冰道:“贤弟事我已尽知,无庸细说。”城璧道:“一别十年,大哥即具如此神通,非成得真仙,焉能诸事预知?”于冰将别后事,亦略言大概。城璧道:“天眷劳人,也不在大哥抛妻弃子一番。”说罢,又叩头不已。于冰道:“贤弟不必如此,有话只管相商。”城璧道:“弟同事之王振武、韩铁头等七人,俱系因救家兄陷于罗网,今弟脱离虎口,怎忍使众友遭殃?仰恳大哥大发天地慈悲,也救渡救渡罢!”于冰道:“贤弟,我今日救你,本是藐法欺公,背反朝廷的事。皆因你身在盗中,即能改过回头,于数年前避居范村,这番劫牢,是迫于救兄,情有可原,故相救也。若论韩铁头等,自幼壮以至老大,劫人之财,伤人之命,目无王法,心同叛逆,理合正法才是;但念此辈为救令兄拼死无悔,斩头沥血,义气堪夸;况贤弟得生,而决不一顾,岂不令他们视贤弟无情乎?也罢,待我救他们。”于是手掐剑诀,口诵咒文,一口往官路上吹去。顷刻,狂风大作。这边于冰作法,那边韩铁头等见一秀才,将连城璧救去,大家惊为神仙。正在嗟讶之间,忽然天昏地暗,狂风一阵,吹得众人眼都睁不起来,只觉得浑身绳锁俱脱,身子飘飘荡荡,脚不着地。须臾之间,刮在一处,落在地下,七人睁眼一看,原来是连城璧与那一秀才,在一破庙殿台上坐着。韩八铁头叫道:“连二弟,我们莫非是梦中相会么?”王振武曰:“此位神仙爷是谁?如何认得贤弟,”城璧道:“此乃我盟兄,广平成安县冷于冰也。”遂将于冰弃家游外,在范村交结,后来遇仙成道,及今日来救之事,与众人细说一番。七人大喜,上前来叩谢于冰救命之恩。于冰道:“众位壮士!听我一言:你等所为不端,理该受刑。今幸脱罗网,可埋名隐姓;待事定后,各可为良民,行些善事。若再为恶,祸到临头,再无人救你们了!”众人道:“仙长之言当刻肺腑,我们敢不遵命!但某等浑身无块好肉,兼之两腿夹伤,不能行动,如何是好?”于冰道:“这有何难!”向空把手一招,众人视之,地下有水一盆。于冰用乎掬水,含在口中,令他八人脱去衣服,与众人周身上下喷囗噀;水到其处,其伤立愈,与好肉一般。八人觉得通体松快,如释泰山。随即站起,和素日一样。各穿了衣服,净了头脸;于冰又将符七道,递与韩铁头等每人一道,说道:“此符不可遗失。你们在路上必有盘诘,若遇难走处,将此符顶在头上,人便看不出你来,可保无事;三年以后,即不灵验,可焚烧之。此地非尔等久居之处,大家散了罢!”七人泣下,叩谢于冰不已,又与城璧话别,方才去了。后来各为良民不题。

  于冰打发七人去后,即面朝庙外,将剑诀一煞,那些兵丁衙役人等一个个陆续扒起,见无了囚犯,又乱嚷闹起来,不在话下。

  于冰回身与城璧对面坐下,问道:“贤弟如今还是回范村,或别有去向?都交在愚兄身上。”城璧长叹道:“弟系已死再生之人,今蒙大哥教援,又可多活几日;此后身家均付之行云流水。只求大哥念昔日盟情,不加摒斥,弟得朝夕伺候左右,便是我终身道路,终身结局。设有差委,虽赴汤蹈火,亦所甘心。”说罢,叩头有声,泪随言下。于冰道:“‘出家’二字,谈何容易。若象世俗僧道出家,不耕不织,假借神佛度日,受十方之供献,取自来之银钱,则人人皆可出家矣。依愚兄看来,贤弟还该回范村,养育妻子,教训二侄成人。总文武衙门遍寻缉捕,也未必便寻到那个地方。”城璧道:“大哥意见,我亦明白了。不是为我出身强盗,便是为我心意不坚。”于冰道:“我若因‘贼盗’二字鄙簿你,还救你怎么?倒只怕贤弟心意不坚是实。今贤弟既愿出家,不但大酒大肉一点咀嚼不得,就是草根树皮,还有缺乏时候。”城璧道:“弟作恶多端,只愿今生今世得保首领,不但酒肉,即吃茶水亦觉过分,尚敢纵饮畅啖,自薄衣禄!若怕我心意不坚,请住日后看,方信愚弟为人。”于冰道:“据贤弟话,这范村目下且不去了?”城璧道:“宁死绝灭,势不回乡!”于冰道:“这也随你。我十年来,仗火龙真人易骨一丹,方敢在湖广衡山玉屋洞修炼。此山居五岳之一,风极猛烈,你血肉身躯,不但冬月,即暑月亦不能耐那样风寒。贤弟可有知心知已的朋友亲戚家,且潜藏一二年,日日蔬食淡菜,先换一换油腻肠胃,我好传你修养功夫。”城璧道:“此番大闹泰安,定必画形图影,严拿我辈;知心知己的人,除非在强盗家。我既出家,安可再与此类交接?只有一个人,是我母舅金萦之子,名叫金不换,他住在直隶广平府鸡泽县赵家堡外,我与他是至亲,或者可以安身。”于冰道:“他为人何如?”城璧道:“他当日原是宁夏人,自家母过门后,我母舅方知我父做强盗,惟恐干连了他,于嘉靖十六年搬移在鸡泽县。我记得嘉靖二十一年,我哥哥曾差人与母舅寄银四百两,我母舅家最贫穷,彼时将原银发回不收。后听得我母舅夫妻相继病故,我哥哥又差人寄银三百两,带表弟金不换办理丧葬事,不意他也不受,将原银付回。闻他近年在赵家堡,与一财主家开设当铺,只除非投奔他。但从未见面,还不知他收留不收留?”于冰道:“他为什么叫这样名字?”城璧道:“这也有个原故。我少时常听得我亡母说,我母舅一贫如洗,生下我表弟时,同巷内有个邻居,颇可以过得日月,只是年老无儿,曾出十两银子,要买我表弟去做后嗣。我母舅说,不但十两银子,便是十两金子,也不肯。谁想那邻居甚是爱我表弟,将家中私囊竟倒换了十两金子,仍要买我表弟。我母舅只是不肯,因此叫做金不换。”于冰听了,笑道:“我与你同去走遭,他若不收,再作裁处。”说罢站起,将袍子脱下来,向地下一铺;又取出白银五两,放在袍下,口中念念有词,喝声:“到!”没有半个时辰,见袍子高起,用手揭起一看,银子没了,却有大小衬衣二件,布袍一件,裤一条,鞋袜各一双,外又有囊点心四十个俱在内。于冰着城璧将破衣尽去,急穿戴衣服鞋袜,扒倒又与于冰叩头,于冰亦连忙跪扶,两人复对坐。城璧将点心吃完,问于冰道:“适才诸物定是搬运法了?那袍下几两银子,可是点石成金,变化出来的么?”于冰道:“银子是我十年前未用尽之物,有何变化?因不肯白取人衣物,送去作价耳!你说点石成金,大是难事,必须内外丹成,方能有济,究亦损德误人。昔云房初渡纯阳时,授以点石成金之术,止用炉中炼黄土一撮,便可点石为金,千百万皆可立致,正道家所言:家有四两土,敢与君王赌之说也。纯阳曰:‘此石既可成金矣,未知将来还原否?’云房曰:‘五百年后还原。’纯阳曰:‘审如是,岂不有害五百年以后之人?’云房大喜道:‘我未思及于此,只此一念,已足百千万件功行,汝不久即晋职大罗金仙矣。’大抵神仙点者,五百年后还原;术士点者,二三年后还原;烧炼之人,以药物配合铅汞,九转成金者,不过藉少增多耳!日积月累,亦可敷用,究系深费苦功之事。还有一种做银人,或百日还原,或五月还原,欺人利己,破露必为王法重治;不破露必受夭诛。还有以五十两做一百两,以三十两做一百两。以三十两做一百两者,其人总富得一时,将来必遭奇祸,子孙不出三世,定必灭亡,此做银者之报!若知情心羡,情具代做使用者,罪亦如之。世间还有一种残忍刻毒、贪利丧心的人,就如骡马驴年老,其齿必平,而必苦加钻剜锻烙,使有齿可验,愚弄买主;或将羊活剥皮,取其毛色生动,多货银钱,此等人现世不遭雷击,来世必不能脱此报,其罪更甚于用假银辈!奈世人只为这几个钱便忍心害物,至于如此,彼何不回头设想:假如来生亦转骡马驴羊等类,被人也是这般苦难,到底还是自身疼痛,是钱痛疼也?唐时来俊臣、周兴,每食鸡鸭,用大铁罩扣鸡鸭于内中,置一水盆,盆中入各样作料,即五味等物,于铁罩周围用火炙之、鸡鸭热极口渴,互相争饮,死后五味由腹内透出,内外两熟,其肉香美,倍于寻常做法。试看两人并伊子孙受报,比鸡鸭受难何如?总之,鸡鸭猪羊等物一出胎卵,便是人应食之物;须知他的罪只是一刀,若必使他疼痛百回,迟之又久而死,总爽口一时,亦不过化大粪一堆而已。损己之寿,薄于子孙之福,杀害既多,必撄鬼神之怒,祸端不期而至矣。”城璧听了,通身汗下,道:“弟做强盗,跟随我哥哥也不知屈害了多少人;他今自刎,尸骸暴露,弟等五刑俱受,苟且得生,皆现报也。弟今后也个敢望多活年月,只凭此一点悔罪之心,或可少减一二也就罢了!”于冰点头道:“只要你时存此心,自有好报于你。此地么鸡泽县千里还多,我焉能日日同你早行夜住?”随令城璧将鞋袜脱下,于两腿各画符一道,笑说道:“此亦可以日行七百里,不过两天可到鸡泽矣!”说毕,两人齐出庙来,向直隶大路行去。正是:

  玉洞遵师命,云行至泰山;

  金兰情义重,相伴走三韩。